周五,灿烂的仲夏阳光如同融化的金汁,毫不吝啬地泼洒下来,穿透教室明净的玻璃窗,碎成无数跳跃闪烁的光斑,活泼地嬉戏在陈旧的课桌上。窗外盛放的栀子花香气,浓郁得仿佛陈年的甜酒正在悄然发酵,丝丝缕缕地钻入教室,缠绕着操场边艾草被烈日晒过后独有的那抹清苦回甘,在空气中悄然勾兑出独属于端午将至的、令人心头微漾的浅淡回响。
教室里,张甯依旧端坐如同一朵初绽的青莲,灰色校裙的褶边安静垂落。而彦宸就坐在她侧面,整个人几乎要埋进那堆叠如小山的题卷之中。他后背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小片,额角不断渗出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偶尔“啪嗒”一声轻轻滴落在草稿纸上,迅速晕开一圈浅淡的墨迹。他的笔尖在纸上龙飞凤舞,如同一个正在奔赴某场艰苦战役的士兵,只是偶尔紧锁的眉头与抿紧的嘴角,才泄露出几分属于少年人的倔强与被难题困住时的无奈。
兴许是昨天办公室那场风波真的起了效用,也许是张甯昨晚加班加点炮制出的、今天一早便如同洪水决堤般倾泻而来的题卷量实在太过骇人,今日的彦宸竟一反常态,没有发出半句怨言。直到翻到一张物理试卷,他才停下笔,指着上面几道力学题,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和不确定:“喂,张甯……这些动能定理的题目,咱们……好像还没讲过吧?”他的声音略显干涩,像是跋涉中犹豫的旅人,眼神里却闪烁着认真的光芒,如同在黑暗中渴求一盏指路的明灯。
张甯只是用眼角飞快地斜瞥了一眼题面,嘴角牵动了一下,语气却出乎意料地带上了几分柔和,如同仲夏夜最轻柔的晚风:“嗯,是没讲。但以你现在的进度,要是等老师按部就班地讲完再练,等期末考试黄花菜都凉了。先拿着题卷自己蹚路子,看能不能提前开窍。”她的声音依旧清亮,带着一贯的、不容置疑的自信,手指在桌角轻轻一点,仿佛为自己这番话钉下了一颗不容动摇的铁铆。
彦宸“哦”了一声,像是一颗被对手点醒后恍然大悟的棋子,认命般地低下头,重新投入到无边无际的题海之中。张甯的眼神在他毛茸茸的头顶轻轻掠过,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浅笑终于显露出来,像是为他的这份“顺从”而暗暗松了口气。她紧接着又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安抚,如同在“毒舌”之后递出的一根橄榄枝:“有不会的就先空着,别钻牛角尖。周日补课的时候,我一条一条拆开了揉碎了讲给你听,保证让你吃透。”这语气难得的轻快,稳稳地落在了彦宸的心上。
他几乎没有抬头,只是点点头,笔尖毫无停顿地继续飞舞,那副埋头苦干的模样,真像个专心致志凿刻石头的老工匠,竟然少了许多平日里的跳脱与痞气。张甯心头莫名一轻,像是卸下了什么无形的重担,这才安心地翻开手边的《漫步华尔街》,沉浸到最后两章的文字世界里去。书页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带着旧时光味道的微黄光泽。
教室里一时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如同无数只夏蝉在低声吟唱着单调却又安宁的旋律。窗外的操场上,隐约传来断断续续、却又充满热烈的跑步脚步声,像是这蓬勃的仲夏时节有力的脉搏。
不知过了多久,张甯轻轻合上书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上那个如同箭靶般的奇特图案——靶心嵌入的是密密麻麻的股票代码与报价表格,像是一串串通往那个充满诱惑与未知的资本世界的神秘密码。她的眼神忽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低声自语,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空气发问:“可是……咱们国家现在……应该还没有股票市场吧?”声音轻得如同飘飞的柳絮,透着一种独属于少女的、对书本之外那个广阔而陌生世界的困惑,仿佛正站在时间的此岸,眺望着彼岸尚未明朗的潮汐。
彦宸依旧头也不抬,笔尖在草稿纸上潇洒地划出一道长长的斜线,语气却随意得如同在谈论巷口新开的包子铺:“一定会有的!”这声音里带着一股近乎盲目的、却又莫名令人信服的笃定,仿佛他早已窥见了未来的蓝图一角。他甚至没等张甯追问,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改革开放都十二年了,多少大企业早就搞了股份制试点?像飞乐音响,不是早就向社会发行过股票了吗?股票这玩意儿,说白了就是资本的化身,光印出来不让交易流通,那算什么事儿?上海和深圳那边,其实已经有私底下的柜台交易了,可惜啊,”他笔尖一顿,语气里夹杂了几分显而易见的自嘲与遗憾,“只有当地户口的人才能去指定的柜台买卖,像咱们这种西南十八线小县城里的,连做梦的份儿都赶不上。”
张甯的眉梢明显地向上一扬,像是被他这番话里透露出的信息点燃了好奇的火花。她微微侧过身,单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追问:“柜台交易?那以后呢?”声音清冽,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
彦宸终于停下了笔,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腕,眼神掠过窗外开得正盛的栀子花,嘴角重新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以后?或许……咱们可以坐火车去一趟上海,看看那边的‘西洋景’,也去尝尝炒股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他的声音不自觉地高昂起来,充满了少年人对未知冒险的天然渴望,像是在吹响一记奔向远方的、嘹亮的号角。
“然后呢?”张甯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揶揄的味道,像是在故意逗弄一只羽翼渐丰、急于展翅的雀鸟,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暗夜里的星辰,紧紧盯着他的反应。
彦宸咧嘴一笑,仿佛被她这句追问彻底点燃了胸中的豪情,竟有些滔滔不绝起来:“然后?然后国家肯定会放开,搞全国统一的股票交易所!资本这东西天生就是要流转的,市场化是必经之路,挡不住的。至于地点嘛,”他像是胸有成竹的将军在排兵布阵,“我猜,不是放在北京,就是上海,再不然就是深圳那块儿!”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如同敲响了一记决定未来走向的定音鼓,眼神里闪烁着洞察先机的锐利光芒,仿佛已经亲眼看到那个崭新时代的帷幕,正被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缓缓吹开。
张甯的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叩击着,追问得更具体了:“为啥一定是这三个地方?”语气平静,却藏着一种逻辑思辨的锐利,像是在不动声色地试探他这番“豪言壮语”的底牌。
彦宸似乎被问得兴起,整个身子都向前倾过来,双手撑在桌面上,语气如同积蓄已久的山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奔涌而出:“这还用问?北京,那是首都,政治中心,引领时代方向的大旗,舍我其谁?上海,那可是老牌的远东金融中心,民国那会儿就有股票商会了,底子厚,市民的投资意识也浓!至于深圳,”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那是改革开放的桥头堡、试验田,搞这种新潮玩意儿,没有比它更合适的‘试水’地方了!”
他如同连珠炮一般说完,似乎还嫌不够过瘾,末了又兴致勃勃地补充了一句,带着几分得意:“说不定啊,将来上海的那个交易所,就直接叫‘上交所’!你听听,多带劲!”说完,他咧嘴大笑,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齿,像是在为自己这个绝妙的“预言”提前喝彩。
张甯被他逗乐了,低声笑着接了一句:“上交所?听上去倒像是要参与的人都得先把钱‘上交’似的!”
彦宸立刻顺着她的话头,夸张地一拍大腿:“那可不就成了‘上厕所’了嘛?!”
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轻松愉快的氛围。张甯默然片刻,眼神在手中书页上那复杂的图表与彦宸那张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的笑脸之间来回流转,像是在印证着什么。她感觉到,自己心头那簇原本只是微弱的火苗,似乎真的被他这番充满少年意气的豪言壮语给点燃了。她的思绪如同挣脱了线的风筝,飘飘扬扬地飞向了遥远的、只在书本和新闻里存在的上海滩的霓虹与深圳那片充满活力的热土,隐隐约约,触摸到了一个更加广阔、更加令人心潮澎湃的世界的轮廓。
她深吸一口气,将纷飞的思绪拉回眼前,低下头,纤长的手指指向彦宸正在草稿纸上奋力演算的一道力学题,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却又奇异地不失几分温和:“这题错了。”她指着题面,那是一道关于牛顿第三定律的基础应用题。而在彦宸的草稿纸上,赫然写着作用力的大小与受力物体的质量成正比的错误推论。
张甯拿起自己的笔,笔尖在彦宸的草稿纸上那错误的公式旁轻轻一点,语气里重新带上了那熟悉的、毒舌般的揶揄:“牛顿第三定律,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能给我算出个大小不一样的结果来,脑子被烧饼糊住了?”她话语锋利如昔,眼底却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为他的粗心大意打趣。
彦宸“嗷”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得,又栽了!”他老老实实地接过张甯递过来的笔,一边嘴里嘟囔着“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与质量无关……”,一边重新梳理思路,在旁边写下正确的受力分析和计算过程。写完,他抬头看向张甯,带着点寻求肯定的眼神:“这回……应该没问题了吧?”
张甯只瞥了一眼,便轻轻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带着点“勉为其难”的意味:“嗯,还凑合。下次别再犯这种低级错误了。”声音听上去轻快了不少,像是在为他的“亡羊补牢”点了个隐形的赞。而她的眼神,却在不经意间,落在了他因为低头而垂落下来的、被汗水微微浸湿的发梢上,停留了那么零点几秒,像是一点来自遥远夜市星空的微光,在她心底悄然闪了一下。
教室的空气里,浓郁的栀子花香与清苦的艾叶气息依旧交织、缠绕,如同这仲夏时节独有的、属于青春的交响。阳光越发炽热,窗帘被偶尔吹入的微风掀动,在地面投下不断摇曳变幻的光影。张甯重新翻开《漫步华尔街》的封面,眼神再次掠过那个意味深长的箭靶图案,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荡着彦宸刚才那些关于未来、关于“上交所”、关于资本流转的话语。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书页,像是触摸一个未至的明天。而彦宸,埋头题海,偶尔偷瞄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像是为这场补课的火花暗自得意。
窗外的操场上升腾着灼人的热气,期末考试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仲夏的蝉鸣在小镇的上空一声高过一声地回响着,执着地诉说着这个属于1990年的、充满了青春躁动与朦胧憧憬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