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相干的人,会在意一个已死之人的死因么?
裴同衣刻意避开了她的注视,却在不经意间提高了声量,于是这最后一句话便清晰地落入观弥的耳朵。
观弥哑然失笑。
分明是他先提及的岐北监察使一事,自己不过顺水推舟,怎生也成了她的问题?
徐真拎着木匣再度自她面前经过,仍旧颔首致意,笑得与先前一般无二。
他掀帘而出时,观弥短暂地看见了帐外的光景。
灰蒙蒙的雪天,如蚁般攒动的兵卒,还有几面被风撑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旌旗。
屏风后的人扯过被褥,径自躺了下去。
观弥的双手动弹不得,坐在椅上无事可做。案上铺陈的一张空白竹宣好似被留白的时光,难得准许她的思绪在上面涂抹。
莫名地,便想起学会写的第一个字:一。
不是赵观全教的,而是一个被唤作慧临的哑巴尼姑。
慧临的面容在观弥的记忆里已很模糊了,但她仍然记得一个画面——年幼的自己左扭右扭,咿咿呀呀,慧临耐心地蹲着为她系扣,丝毫不受影响。末了,慧临总是轻轻捧起她的脸颊揉揉,掌心温热。
七岁开蒙前,赵观全并不常来寺中;当她正式拜过师,由他教着再次写一横,一页格子被慢慢填满之际,窗外金乌西沉,慧临的头七也就此悄无声息地翻过。
只是从那一年起,寺里再也没有人会欣喜地接过她拾来的野果,她亦无暇像从前那样,在后山消磨整整一日,只为找一株画本里的仙草。
先生性情温厚,但对她的功课要求格外严苛。
对于不晓人世的孩童而言,案前久坐的静默、握笔定势的酸痛和“句读之不知”的困惑在起初难免是违背天性的煎熬。
但渐渐的,这种外在的“压迫”被观弥内化成了一种“追随”;大抵是因为她确实如僧尼们口中那样,比寻常的孩子多几分灵智,很快发觉赵观全所建构的天地很“好”,心生向往;亦或是因为她本就是无巢的雀,依附大树粗壮的枝干、仰望冲天的华盖乃出于本能。
观弥从往事里获得慰藉,转头去看沙漏,却发现原先放着沙漏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榻上那人轻微的鼾声突然就变得格外刺耳。
线人还有四日便抵达易州,她千里迢迢来此,可不是被终日锁在这帐里、当一枚废子的。
裴同衣旁敲侧击地打探新任监察使的事,又出奇耐心地解释朱丕病弱,直觉告诉她,朱丕的死没那么简单。
但当务之急,是取得此人的信任。
“将军。”
“裴……同衣。”
观弥蹙眉,转动手腕,镣链击在椅上,“子裳!”
榻上的人猛然坐起,几息后,在她面前站定。裴同衣绕至她的身后,伸手扯了扯镣链,发现依旧牢固,“何事?”
“我瞒了将军一件事……我是被除没宫籍的罪人。”
“我原先为尚食局的宫人,右德嗣王择妃那日,皇后娘娘设宴以延京中贵女,席上嗣王见一道山煮羊,无意间言及太子喜食,娘娘听了,便传人又做了一份,令我送去东宫。”
“太子殿下闭门不出已有十数日,我将娘娘口谕带到,又将食盒交与东宫内侍后便先行回了尚食局。谁知过了二刻,有东宫卫嚷嚷而至,称我意图谋害殿下,太子食了我送的东西,起了敏症。”
“我被押入东宫,他们认定我是细作,只顾鞭我。”观弥微微侧头,一缕碎发落在唇边,随气息吞吐而轻颤。
她闭上眼,缓缓道:“我……我实在是怯懦惜命之人。”
“我想活,所以他们还没鞭我多久,我便哭称自己是前朝都承旨裴鹤川之女,不是什么细作。”
裴同衣搭在椅背上的手收紧,难掩怒意,“你是说,你将裴策之女处心积虑入六尚、意图谋害太子一事,弄得宫中人尽皆知?”
“不,我没有!”
观弥连忙否认,声音低了下去,“阿娘去世前曾叮嘱我,这个身份此生只能用两次,一次为保命,一次为父女相认……”
“殿下乃恺悌君子,听闻我是裴鹤川之女,信我无辜,便令左右暗中放我出宫,只是从此削没宫籍,不得再近京畿。”
裴同衣退后一步,“口说无凭,叫我如何信你?”
观弥眼眶微红,却是强挤出笑意,“那么,请将军先为我解开镣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