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同衣走进云麾将军的营帐时,陆澄肩上搭着一件大氅,正在灯下细看朝中新调来的兵卒名册,不时在上圈点。
“东宫可有消息?”
陆澄摇头,又点头,“殿下的信只有四个字:万自珍重。”
两人几乎同时走向铺在桌上的那幅舆图。
岐北三州如一道星弧,易州、容州与芫州递次排列,期间数重陂陀,绝峰深湍,旁人避之不及的炼狱,他们不知走过多少次。
裴同衣以指腹在那道星弧上描摹,又长久地按在了易州一处。
胳膊被碰了碰,是陆澄递来的一杯酒。
他低头,缺角的杯口正好贴合着虎口,不甚清澈的酒液里,白沫浮浮沉沉。莫名地,裴同衣想起陆澄离开的那日,似乎也是个暴雪天。
酒被温过,顺着喉咙落入腹中,像是刀割。裴同衣喘着气,几息后刺麻的舌尖才传来一丝甘醇。
一股热意游走全身,在肌肤下蠢蠢欲动。
耳侧,陆澄仍在言语,裴同衣却有些失神。
酒是岐北常见的紫天烈,他鏖战晨归时口中的熟悉味道。
第一次喝,是在什么时候?
仰起头,尖耸的帐顶下,好似有少年高叫着“为何”。
十四岁那年的翼威军征兵帐,他被追来的裴策紧紧攥住手腕,拽出队伍。少年面红耳赤,像是一头情绪失控的小兽,一遍遍质问父亲为何不可。
众目睽睽下,裴策一言未发,只顺手抄起百姓的送行酒,强灌了他几口。少年始料未及,被呛得涕泪横流,正欲推开酒坛,却忽然听见有人喃喃:“上天垂怜!这还是个扛不住酒的孩子!”
那一刻,他夺过酒坛,自己抱紧,仰面大口大口地喝。
溢出的酒液顺着脖子没入衣襟,坛渐渐空了。少年眼眶通红,瞪着裴策,身形一晃。
再睁眼,榻边静静躺着一个包袱。裴策端坐在案后,刀一挫一刮,正细细雕刻一个小木人。
少年已然很高了,赌气经过他时,衣衫翩翩,不做眷留。
遥遥的,身后传来一道叹息。
“我作为父亲对你,如今只余三句话。其一,行伍之中无父子,唯有将与卒。其二,勿失本心,敛芒藏锐,不争功名。其三,古人有言‘上兵伐谋’,谋者,敛心、内定,你积年所学,愿善化之。”
裴策头也未抬,“你去吧,同衣。”
那一年是元临九年,亦是二人最后一次共在一檐下。
裴策给他的包袱里有一张字条,十四岁的少年亦因此提前六年知晓了自己的字。
岐北的风雪很大,大到纵是骊马再快,也没能载着他赶在北狄破城前回到易州。
再后来,他被众人拥在一个小圈内,听他们似哭似笑,“仅用三日便收复易州!裴将军是天兵神将……”
剑柄上的血太过滑腻,一不留神,剑就自他手中生生跌落。
谢时川远远冲他吼着什么,嘴巴开开合合,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清:“裴同衣!你肩上的伤太深了!快去包扎!”
麻木的心忽而就疼起来,他听见自己有些茫然的声音:“从今日起,诸位也可以唤我子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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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朝廷这个调配法,不出五年,翼威军的精锐会削去五成。”陆澄一顿,“你作何感想?”
裴同衣放下酒杯,脑子里却蓦然出现另一个面孔。
她倚在榻边,微微含着背,若一枝曲梅——“是陆知州不在易州的那几日吗?”
“陆濯白,”他竭力克制着气息,“你离开易州前,为何要将我调去芫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