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逸尘指节叩击案几,沉声道:“太子乃中宫嫡出,名位早定,纵有千般不是,亦为正统。”他抬眸望向帐外飘摇的旌旗,“我辈臣子,当如魏徵谏太宗,以匡扶正道为己任,岂可因君主昏聩便生异心?”
苏容煜却苦笑:“《尚书》亦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商汤放桀,武王伐纣,何尝不是顺天应人?”
“正因如此,才更要保太子。”楚逸尘突然截断话头,“贞观年间,太宗若非有长孙无忌等老臣持正,早被世家门阀架空。”目光如炬,“太子糊涂,我等便做他的房玄龄;太子荒唐,我等便当他的杜如晦。”
他手中抚摸着腰间的麒麟纹令牌:“容煜,你向来懂我的。”
“我自是知你楚将军的赤胆忠心,只惜太子并不知情,却只有你一人在深潭虎穴里冒险。”只要一想到楚逸尘目前的处境,苏容煜终不能放心。
楚逸尘眸色陡然转深:“千乘之君无备,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侧。太子虽弱,尚有御史台清流、六科给事中制衡。我亦为臣子,当尽心匡扶!”
“匡扶?”苏容煜指尖用力点着案几,“你南征北战多年,收复十三州郡,就连陛下都曾拉着你的手说‘朕若有你这样的儿子’……”说到这,声音忍不住陡然拔高,“可你看看朝堂!六皇子不过是枚弃子,被三皇子榨干利用后,一杯毒酒就送他归西!对外宣称狱中病薨,你我难道还不知这其中隐情?”
楚逸尘的指节捏得发白,他当然记得六皇子咽气那日,自己求见陛下,却只等来内务府一句龙体欠安,由太子代为处置,而太子又是那般不作为。
“这些年,北狄都在传,”苏容煜突然压低声音,眼中泛起血丝,“说只要你楚逸尘在朝堂一日,他们的弯刀便不敢越境半步。他们私下议论,若大宁易主……”
“够了!”楚逸尘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我楚逸尘的剑,只为守护大宁子民而挥!三皇子阴谋算计、残害手足,我自会用正大光明的手段将他拉下马来!”
苏容煜望着好友,语气中透着悲凉:“太子连自己的东宫都守不住,靠他与三皇子周旋?不过是以卵击石!难道真要你一人,用血肉之躯筑起这道防线?”
楚逸尘望向皇城方向,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决绝:“我要护的从来不是太子一人,而是大宁的江山稳固和万家灯火。”
他抬手拂过挂在帐中的大宁疆域图,指尖停在北境那道蜿蜒的防线上:“容煜,你看这千里边关——”他的声音低沉如大漠风沙,“三千将士骸骨垒成的城墙,三百座烽燧里不灭的狼烟,哪一个不是在替这江山负重前行?”
苏容煜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他看见楚逸尘眼角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所以你不必劝我,这局棋既然要下,我便陪那些人下到底……”他的声音清晰得像是刀剑相击,却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轻声补完未尽之语——
兮儿,只要你安好,这万丈深渊,我独自来趟。
晨光散进窗纱,玉筝公主揉着睡眼醒来,只见林悦兮坐在紫檀凳上,眼下浮着淡淡青影,显然并未睡好。
她一个鲤鱼打挺地坐起身来:“林姐姐!你该不会因为本宫说要公平竞争逸尘哥哥,便急得一宿没睡吧?”
林悦兮正对着铜镜挽发,闻言手中玉簪微微一顿。
她确实一夜未眠,心中翻来覆去的都是楚逸尘未解的棋局。
自偏殿一别后,每次想起他眸底的沉郁,自己的心便会没来由地揪紧。
即便不知这盘棋局的走向,林悦兮却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人的棋从来都没有退路。
男人扶住她时掌心粗粝的薄茧,还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转瞬即逝的痛色,让她仿佛看见北境烽燧的狼烟,看见荆谷关的残旗,看见楚逸尘独自站在悬崖边,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不需要言语,不需要相见,她太清楚那个男人会选择怎样的路,他的胸膛里,奔涌着万里山河的壮阔,镌刻着黎民苍生的祈愿,肩负着金戈铁马的重托,燃烧着护国卫疆的热血,自己不能也不要成为他的软肋和负担。
所以,先前借着怒气,自己才能把那枚刻着平安结的玉佩归还给他——楚逸尘,就让它守着你,我只要你平安。
镜中映出公主天真烂漫的笑靥,林悦兮回过神来,故意弯起唇角:“公主打算如何‘公平竞争’?总不会要再比一场赛马吧?”
玉筝公主打了个寒颤,想起自己惊马腾空的情景,慌忙摆手:“才不要!那种危险之事,本宫再也不做了!”她托腮望着窗外,忽然眼睛一亮,“对了!过几日便是殿试,文渊阁的老学究们会提前办个‘文人雅集’!咱们也去凑个热闹如何?”
“文人雅集?”林悦兮倏尔想起此前楚逸轩说过秋闱在即,他与人讲学《十三经注疏》,帮助那些参加乡试之书生,而他自己早就过了乡试和会试,今年正要参加殿试。没想到,殿试之前,还有这个。
玉筝公主见她不明所以,解释道:“就是一群书呆子吵架……”
林悦兮不禁抿唇:“公主是说经筵辩论?”
“对对对!逸尘哥哥当年可是得过榜首的!”玉筝公主欢快地蹦下床,凑近道,“你若能在他最擅长的地方赢了本宫,也算你本事!”
林悦兮闻言微微一怔:“楚将军……竟还有这般文采?”
“你不知道?逸尘哥哥书房里的兵书批注,连文渊阁大学士看了都叹服呢!”玉筝公主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父皇常说,若他不是靖安侯世子,又早早地被封了少将军,早该入阁拜相了。”
未察觉出林悦兮的异样,她继续骄傲道:“当年辩题是‘文武之道’,逸尘哥哥引经据典,从《左传》说到《六韬》,把那些翰林院的酸儒都辩得哑口无言,最后那句‘以文修德,以武止戈,方为圣人之道’,还被太子哥哥夸赞了许久呢!”
文人雅集,怎会如表面般单纯,林悦兮的心头蓦地一紧,遂问道:“公主可知,此次经筵的论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