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谢丞礼,胸椎完全性,截瘫近四年,二便失禁,常年导尿。康复训练每天都在做,但肌肉萎缩,足下垂还是找上门。没有核心平衡差,久坐容易压伤。他连站都不可能站。
他确实没有资格。
他靠回轮椅,把笔拿在手上,半天没写出一笔。
——
障适配服饰试验组正式启动后,项目组将第一批样衣送给了轮椅志愿者实地试穿测试。
品牌部联动残协联系了几个不同损伤类型的参与者,一部分是伤后数年、已完全适应轮椅生活的老伤友,也有一两位属于伤情初期、仍在心理适应阶段的年轻人。
温尔第一次见到那个叫沈渡的测试志愿者,是在模特试衣间。对方三十岁出头,模样清冷。身材瘦高、肤色苍白,坐在一张和谢丞礼款式差不多的轻型轮椅上,穿着灰T和运动长裤,轮椅脚托上只放着一只试衣间准备的一次性拖鞋。
他的另一条小腿以下空空荡荡。伤肢被裤脚整整齐齐卷起,系了根松松的布带。
“你好,我是设计部的温尔,这次适配组的联络人。”她走近时先自我介绍,“如果你有任何穿着上的不适,可以随时告诉我。”
沈渡抬起头,眼神淡淡的,点了点头:“好。”
他声音很轻,动作干净,伸手接过衣服时手臂肌肉薄而结实。他身上的线条不是锻炼出来的肌肉感,而是一种常年依赖上肢移动、形成的习惯性用力。
“冒昧问一下,你受伤的位置是胸椎还是腰椎?”温尔问。
“胸椎T10不完全,”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还有左下肢小腿截肢。”
温尔微一怔,随即点点头:“我们这套服装是基于胸椎以下活动受限来设计的。肩部与腰侧结构都做了松紧隐藏区,你一会可以试试看弯腰角度是否受限。”
沈渡没有答话,低头穿衣服。温尔没有帮他,默默在一边记录数据。除非他开口,她不会贸然出手。
他穿得不快,尤其是提起裤腰那一刻,动作明显吃力了一些,温尔观察着他的动作,暗暗在心里记下:腰带单手控制难度高,需改进。
半小时后,沈渡穿好衣服,坐回轮椅,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这裤子挺轻,不碍事。”
“你穿裤子花了十五分钟。”温尔很温和地指出,“资料显示你习惯独立穿衣,请问是不是某些细节卡住了你动作节奏?”
“扣子太小了。”他不带情绪地说,“拉链有些涩。”
温尔点头,在本子上做记录:“收到。谢谢。”
她不说安慰人的话,也没有关心,可她在认真听。在所有访谈中,克制地不判断,不感慨,认真地把“适不适合穿”当成设计师的事。
结束后,温尔坐在更衣室的箱子上喝水发呆。一整天她不是弯腰帮忙穿衣服就是记录数据。累的她连饭都吃不下。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很少正面面对谢丞礼残疾的事实。
可当这些一个又一个的身障者坐在她眼前,她忽然意识到:谢丞礼曾经经历的,并不只是轮椅、病房和康复。还有无法站起来穿裤子的时候,在洗手间里等别人拉他一把的无力,还有在众人面前压抑膀胱不自主收缩的窘迫。
——
谢丞礼在办公室里翻着残协发来的志愿者名单。
名单是他亲自审核的。
他知道温尔做这个项目迟早要面对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模样,不是PPT上的轮椅,也不是舞台上挺拔的残奥冠军,而是日常生活中一点一点咬牙撑起尊严的普通人。
江屿从门外敲门进来:“适配测试小组反馈开始汇总了,要看吗?”
谢丞礼点头,接过文件。
文件夹封面上,温尔的名字赫然写在第一项。她的字一向清秀,结构分明。
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她留的备注:“用户反馈上肢过劳时难以处理袖口层叠结构,建议结构重新调整裁片方向,减少手臂操作。”
他低头看了几秒,沉默地合上文件。
“温设计师今天问我,您最近忙吗?”江屿轻声道。
那一瞬,他的指节轻轻按住轮椅边缘,肩线却一寸未动。
他不想被她看见。这次项目她见到了这样多的轮椅使用者,想必她也渐渐了解了。他这样的人,最狼狈的时候,是靠别人清理自己排泄物,是在冰冷的医院床上无法自控的痉挛发抖。
他怕她看到那个样子的自己。
怕她再看他时,是带着怜悯的目光。怕她知道了自己真实的生活,会露出嫌弃的表情。
那样的话,他真的会想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