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迁看了章云烽一眼,接着道:“当年军队不肯收江湖人,在我和我女儿走投无路,快要饿死的时候,是他的父亲不顾上面刚下来的‘江湖朝堂井水不犯河水,越界者斩’的命令,收留了我们父女二人。”
“后来我在战场上受了伤,命差点保不住的时候,是他兄长力排众议,让人去寻了南疆的医生,为我截去了坏死的右手,我才能够活下来。”
“我虽然不太看好这小子,但是他毕竟是章家后生。你把他带到寨子上后,帮我给你师父带句话,就说他的父兄于我有恩,当年我那三坛子老酒不用他还了,让他看在那三坛酒的面子上,多少教章家小子一点东西,不用多精细,让他以后有自保之力就行。”
这一托付似乎很轻,只值三坛老酒和一句话。
这一托付似乎又极重,值二十年光阴,和两个江湖人半辈子的义气。
关雁门和章云烽都说不出话,最后,关雁门重重点了点头,章云烽将剑托在手上,跪倒下去,恭恭敬敬地给祝迁磕了三个头,喊了一声“师父”。
夜风吹过祝迁空荡荡的袖子,他的肩背终于微微地弓了下去,整个人在那一瞬间有了老态。
他那管袖子在夜色中翻飞,如同他断了数年的胳膊又生了出来,却又让人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他那条胳膊是没了。
祝迁接了章云烽这一声“师父”,长叹了一口气,看着章云烽的目光软化了一些:“好孩子,以后不要再跪了。”
“你的父兄都走了,现在章家四代人的责任在你身上,以后不管如何,你要挺直肩背,带着它们走下去。”
祝迁的目光转向了关雁门,露出一个慈祥的笑:“你以后也不能跪。”
“你将星入命,是注定要当将军,要担起家国的人,‘断山’这一刀很好,但断山不易,负断山更难,你要把断山背起来,不管何时,绝不能低头。”
有士兵跑过来,见他们三人气氛凝重,一时不敢说话。
“什么事儿啊?”祝迁朝他招了招手,恢复了平时的大嗓门。
“晚饭好了,祝大爷,钟将军让我们叫你们去吃。”
“行,”祝迁扬了扬下巴,朝关雁门和章云烽道,“你们俩去吧,累了一天了。”
“你不去吗,祝伯?”关雁门问。
“我就不去了,年纪大了,过了饭点没胃口。”祝迁摆了摆手。
他转身背手,在关雁门、章云烽和那个年轻士兵的目送中,朝药庐里走去。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这个年过半百,不到花甲,却已经满头白发的老人,又哼起了上午晒药材时的那个苍凉调子。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
月光照在他略显佝偻的背影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
他晃晃悠悠,拿起墙边靠着的长枪,回望了一眼天上明月,而后挑开门帘,走进了那屋暗室。
“——目送归鸿。”
最后一句如同叹息,尾调悠悠,化在夜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