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朝阳在东方冉冉升起,那刺眼的金光叫李正德一时觉得无处可逃。
“师父。”叶珉缓缓地叹了口气,琴音渐歇,“你的一生,要从什么时候才开始呢?”
那片雪原就快到尽头了。
陈安道此生从未疾行过这么远的距离,他跑得身体发热,像泡在温暖的泉水里,但杨心问的手很凉,这很少见。
而且从方才开始,杨心问便没有同他说话了。
这叫他有些焦躁,又有些愤怒。他似乎成了个蛮不讲理的孩子,他忘了自己今年几岁了,也忘了五岁的陈安道都不会这么蛮横,他唯一想起的是元宵那夜杨心问眼里闪过的犹疑。
雪已经停了,只有脚下厚重的雪地彰显着风雪来过的痕迹。陈安道没有看到他们的脚印,他们仿佛两只离队的鸟,飞过了辽原却没有留下足迹,这又让他不安了起来,好像他们根本就不曾穿过这片银白的墓地。
“你做什么不高兴?”陈安道搡了搡杨心问的肩,“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跟我走!”
杨心问的脸色苍白,白得近乎透明,只有眼睛还清晰,叫陈安道想起蝶翼上生的黑斑。
杨心问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落在陈安道眼里便像蝴蝶扑闪着翅膀,好像就要飞走了。
“……我从未这样高兴过。”杨心问见他不愿意走了,却是拉着他的手腕,一步步地带离雪原的边界,“也从未这样担心过。”
“之后你要如何接管我的身体,如何把画先生和无首猴处理了,我想破脑袋也没能想出来,但是再琢磨,你那么聪明,肯定比我有办法,我不想最后的日子里还愁眉苦脸的,和人谈情哪儿能给自己谈得难受呢?”
陈安道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指尖的暖意带着些奇怪的黏腻,像是汗,却又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雪原的尽头是一片草原。没过小腿的春草蓬勃地生长,在风中掠过一线银白的浪花,那里隐约有人的影子,再看,许许多多蚂蚁般的小人影错落在草间,冲着他们遥遥地挥手。
他其实并不喜欢人。
陈安道没有对杨心问说过这话,只小心翼翼地躲在了杨心问身后。
杨心问捏了捏他的手指道:“我答应了你处理掉他们,可我做不到。我分不清他们到底算不算活着,他们似乎也分不清。我不知道这样给他们残存的亡魂编造梦境是不是跟无首猴没什么两样了,可等你接管了这具身体,你一定能比我更好地处理这情况。”
“你那么厉害。”杨心问站在雪原的边界,回头亲了亲陈安道的额头,“你一定没事的。”
他接着推了推陈安道的背,说:“去吧。”
陈安道拽着他的衣袖,不肯动。
“你先去。”杨心问哄劝道,“我一会儿就过去了。”
陈安道高声道:“为什么要一会儿?”
“为什么不跟我一起?”
这问题好像答不上来了。
雪景叫春风一点点吹散,如拢在旧窗框上的尘埃被拂去,露出那暗红的本色。
陈安道的心越跳越快,那股黏腻的暖意如同某种不祥的征兆,亦如此时此刻杨心问越发透明的身形。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在杨心问身后浮现。
陈安道越过杨心问的肩膀看去,那人清癯瘦削,一身黑氅,一手执杖,如垂杨伶仃的影子打在雪地上,两眼望来,似穿过千秋,隔着山海眺望而来。
他认得这个人。
“父亲……”
杨心问面色骤变,忽然捂着后颈,冲空无一物的天际厉声道:“姚垣慕你干什么!”
方歇的风雪骤起,那缥缈的草原如蜃景般远去,陈安道死死地看着陈柏的身影。陈柏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了身,随即竖起了乌木杖,指向了雪原的深处。
他沉默着,似一块引路石立在那里。
随后,他的对面又浮现出一名女子的身影,那女子的身形朦胧,只一张脸格外清晰,圆眼细眉,红粉面上却是一副肃然的表情,她缓缓抬手,与陈柏指向了同一处。
“别这样……”杨心问的颓然跪地,意识朦胧之际只能抓住陈安道的衣角,“你别走……”
陈安道看着那两人,方才的烦躁和愤怒消失了,连同那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憧憬。
他的父母身后站着越来越多的人,两列看不清面孔的人齐齐指着那一个方向。
那是他从出生之时便已备好的黄泉路。
“不用你们提醒。”陈安道喃喃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