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驻足仰头,望见临水小楼上悬着盏茜纱宫灯,细碎银箔在灯罩内流转,
恍若当年二人定情时,楚越执笔誊写婚书时腕间跳动的银钏。
竹梯年久,每阶都溢出绵长的叹息。
他推开半掩的轩窗,见楚越正俯身拨弄案头白瓷瓶里新折的棠棣。
月华自她松挽的云鬓间流淌而下,将素色襦裙浸成霜色。
"十三。"楚越未抬头,指尖摩挲着花瓣上凝结的夜露,"我们做的一切真的都是徒劳。"
苏珏解下沾着边关风雪的氅衣,铜炉里沉水香忽地爆出个火星。
他伸手去接她鬓边摇摇欲坠的玉簪,却触到她骤然回身时滚落的泪。
苏珏将人拢进氅衣残留的体温里,下颌抵着她发间淡淡香味。
"今日过朱雀街,我看见稚童在瓦砾堆里翻花绳。"
苏珏指尖梳过楚越垂落的发丝,"战火烧塌的酒楼,或许明年就能生出半人高的荠菜来。"
楚越忽然轻笑出声,泪痕未干的面颊蹭过他襟前银线绣的云纹:"十三,你还记不记得永和九年的上元夜?我们在摘星楼顶偷饮梨花白,眼见着万家灯火次第熄灭,只剩巡夜金吾的灯笼飘在坊市间,真的像极了幽冥河上的引魂幡。"
铜壶滴漏声里,楚越冰凉的手指划过他掌心纵横的纹路:"那时你说,若有一日天下无饥馑战乱,定要带我去岭南看四季常开的花。"
子夜风起,吹散案头堆积的邸报。
苏珏瞥见最上面那页朱批"准奏",正是楚越以血为墨写就的《陈边关十二疏》。
窗棂外忽有飞雪掠过,在楚越的眸中映出星子般的光:"十三,我们真能看到那一天么?"
他俯身拾起飘落的素笺,见背面蝇头小楷写着新填的半阙词。
残月移过中天,将两人影子叠在"太平"二字上。
更鼓遥遥传来时,楚越已枕着他臂弯睡去。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楚越握着半盏冷茶,看青瓷碎片在石阶上溅出星芒,恍如八年前再遇苏珏那夜,她手中提的绢纱灯笼也这般碎在朱雀桥头。
"因果已现。"招财伏在窗棂暗影里,金瞳流转似淬火铜汁,"史册字迹正自行洇墨重书,宿主当知天意如铜漏——"
"铜漏倾沙,终有尽时?"
楚越轻笑,指尖摩挲着苏珏赠的鱼肠剑穗。
白日里她披甲立于城楼,身后十万旌旗猎猎如血。
二人并肩而立,一切都归于平淡。
纵使天地颠倒,他们也愿意放开彼此。
风雪漫过雕花槅扇,招财的尾尖扫过案上《山河堪舆图》,墨迹竟如活物般扭曲退散。
"修正之力始于微末。"
招财跃上青铜浑仪,二十八宿倏忽错位,"而第一个消失的会是亲手改动命轨之人。"
浑仪转动时溅起火星,映出楚越掌纹间新添的裂痕。
更漏声咽,忽听得环佩叮咚。
回首见苏珏倚着月洞门,白色的裙裾沾着夜露,怀中抱着昨夜共谱的《清平调》残谱。
"阿越你看,"
她拈起泛黄纸页,"这万家灯火四字,墨色怎地淡了?"
楚越喉间发涩。
它也记得分明,那夜苏珏以朱砂混着金粉题写此句时,窗外正飘着今冬第一场雪。
而今残谱上只剩"火"字猩红如血,其余皆化作苍苔色,仿佛百年前的古卷。
铜壶滴漏忽地炸响,招财厉声长啸穿透夜幕。
仿佛在奏一曲悲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