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要与他为难?”半晌,她说道。
成追远垂下了眼眸:“阿姊为社稷思量,我懂得。可是阿兄毕竟是皇帝,与往日大不相同。惹了他生气,又岂是我的本意……”
成之染抬眼看他,凉风吹起她额间碎发,面容比往日消瘦了许多。她叹道:“你不去,总要换人去。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次坏了规矩,往后可就难说了。王循,卢彦,庾昌若,荆州尾大,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
她收起案上的奏报,忽而听徐崇朝说道:“他独自一人去了山陵。”
堂中陷入了沉寂。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雀从檐上飞起,扑棱棱地又落在庭中,打量着步履匆匆的人来人往。
徐崇朝按住成之染的手,道:“有你在金陵,荆州不会乱。他如今年轻,等到什么时候想清楚了,自会有另一番决断。”
“臣愿意居守金陵。”成追远跪在她面前,冰冷的青砖,硌得他膝盖发酸。
成之染不答,那神情却是默许了。她缓缓起身,身后云屏上山河纵横,斑驳影动。
徐崇朝将成追远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
成追远看不清长姊的神色,目光落在书案一侧悬着的玄甲,那是宣武军旧时颜色,残破之处被金丝缝补得周全。
他好像读懂了对方眼底愁思。双眸间每道锋芒都指着中原,却终究绕不过金陵城宫阙重重。
第393章追封
秋雨迷蒙,寒云暗涌。
正福殿内高大的连枝灯忽明忽暗,火树银花在夜雨中嗡鸣,凉意顺着螭龙盘绕的灯柱蜿蜒而下,沉沉地压在三虎衔环的灯座上。
成昭远指尖抚过最底层的灯盘,灯盘边沿凝着溅落的灯油,火光映照下,犹如生母朱氏被缢死时滑落的泪水。
“喀哒——”
第二层横枝上攀缘的猿猴微微颤动,前爪奋力伸向面前的虚空,仿佛要挣脱颈间缠绕的白绫。
成昭远瞳孔骤然收缩,恍惚看到数只猿猴的眼珠齐齐转向自己,黑曜石镶嵌的眸子泛着冷落的幽光。
雨打窗棂的声响骤然如乱箭破空。第三层灯枝上栖息的鎏金凤鸟振翅欲飞,口中所衔的灯盏随风摇晃,居高临下地碾碎了皇帝的影子,斑驳碎片猛烈地晃动,渐渐化作高祖武皇帝征袍翻卷的模样。
“陛下,时辰不早了……”
内侍的声音惊得顶层灯盘骤暗,成昭远怒喝:“滚!”
慌乱脚步声匆匆远去,成昭远蓦然抬头,望见灯柱上的螭龙在烟霭之间舒展鳞爪,腾云驾雾般扶摇直上。
十五盏铜灯金光大作,犹如生长在海上仙山的扶桑神树。最顶端的仙人灯盘冷不丁哔剥作响,他凑上前去,终于看清骑鹿仙人托举的不是灯火,而是朱氏暴睁的眼睛。
成昭远脚下踉跄,起身抓住那仙人,却被狰狞鹿角刺破了掌心。血珠顺着层层叠叠的灯枝滚落,飘散在每盏灯盘里,凝成一个个小小的血月。
凉风拂过镂空的雕花叶片,呜咽声里裹着陈年呓语:“桃符……苍天不公啊……”
朱氏的指尖在虚空抓挠,丹蔻脱落露出血淋淋的骨肉。成昭远想要大喊却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白绫绞上生母的脖颈。
子夜传来一阵阵爆裂雷鸣,大雨倾盆而下,仿佛要将正福殿掀垮。
连枝灯树轰然倾塌,金铜螭龙在地上游走,猿猴捧着血月般的灯盏叩首,凤鸟从云端跌落尘埃,仙人在烟气缭绕间含笑回眸。
满地狼藉中,成昭远蜷着腿缩成一团,他看见垂落的桐叶化作囚笼,十五只灯盘里坐着十五个幼年的自己,正迎着长姊手中的短刀倚门而望。
暴雨在黎明时分戛然而止,值夜内侍战战兢兢地入内,发现皇帝蜷在倾倒的灯树旁,灯座衔环的金虎獠牙咬住寝衣下摆,冷却的灯油在金砖上流淌出诡异的形状。
“陛下!陛下!”
惊呼声猛地将梦魇撕裂,成昭远翻身伏地,干呕不止。内侍搀扶他坐在案前,铜镜里映出皇帝扭曲的面容。
更衣时成昭远突然僵住,低垂的中衣领口不知何时沾了片血痕,犹如一柄利刃刺进他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