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欲拭眼角,泪珠却倏然滑坠,咸涩滋味刹那间渗入唇齿,眼前二十年前的残影晃动,破碎成漫天金粉。
成修远在宅门外等了半天,听不到院子里一丝声响,不由得纳闷起来。他犹豫一番,硬拉着徐崇朝一道入内,转过了影壁,赫然见成之染站在堂屋门外,怔怔地盯着院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姊……”他轻唤一声。
成之染抬眸看他,似乎带着笑:“铜铃,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你时常与桃符麒麟在院子里玩。”
成修远张了张嘴,那确是极为遥远的年岁。他的长兄如今已成为皇帝,他的三弟却落得尸骨无存,而他只是做一个安安稳稳的藩王。造化弄人,即使他玩世不恭,也未免心内戚戚。
“取我弓箭来。”成之染扬手唤道。
叶吉祥闻声将弓矢呈上,不由得疑惑。
成之染也不多言,弯弓搭箭,指着院中的梧桐树,“铮”地一声松了弦。
徐崇朝见她眉眼凌厉,略略一惊,却见那箭镞射中树干,正扎在树身疤眼上。
箭羽犹在春风中颤动,成修远吓了一跳,一时间摸不着头脑:“阿姊这又是何意?”
成之染伸手按上他肩头,却不回答,只是仰头望着斜晖中簌簌枯枝,眸中有微光闪烁。
屋舍间浮起炊烟,裹着粳米蒸腾的香气,可惜再不是自家灶头的柴火。世间依稀风景,她再难与故人重游了。
留宿兖州刺史府的路上,成之染突然开口:“铜铃。”
成修远凑得近了,张大了眼睛。明明已经二十出头的人,在她面前仍像个孩子。
“我要离开金陵了,”成之染缓缓说道,“京门故里,不同寻常。如有难事,多与桓不识商量。”
“这——”成修远悚然一惊,“阿姊要去往何处?”
成之染勒马止步,扬鞭指着天边浑圆的落日,道:“长安。”
“长安……”成修远不由得攥紧了鞍桥,心头的疑问滚到舌尖,撞上成之染深沉似水的眸子,又生生梗住。
暮色弥漫在街巷之间,随春风拂过眉梢,将他一身素服染成青灰。他踌躇良久,终于在四下无人时问道:“南康郡公家那位女郎,可要随阿姊一道前去?”
“她供职于散骑省,留在金陵,才是上策。”成之染答道。
成修远似乎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尚未平顺,成之染又道:“况且她不日将与五兵尚书周复岭之子成婚,我又岂能将眷侣拆散。”
成修远怔愣了半晌,颔首道:“也好,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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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二年冬,凉州乱,流民南入关陇,西土骚然。
永宁元年春,太平长公主自请移镇长安,以文武兵力二万人自随。帝许之。
夏四月,舟师发金陵。
劳歌渡柳絮纷飞,如雪幕一般拂过林立的楼船。
成之染一身素服,按剑立于船头,望见岸上柳树千枝垂发。
“阿姊!”七郎思远和九郎念远向她招手大喊,身旁金吾卫铁甲涌动,二人的身形稍显单薄,好似吞没于列列旗幡之间。
成之染凭栏而立,不由得停驻目光。
送行的人群恭敬而沉默,百官公卿个个都低眸垂首。江畔传来数声宛转的莺啼,鸟雀躲在杨槐树影里,啁啾地窥探声息。
渡口石阶上泛着潮气,有一人长身玉立,赫然是成昭远的身影,日光落在他身上,犹如寒夜里月下霜华,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初夏的微风带了些燥热,卷起皇帝低垂的衣角。他面无悲喜,投来的目光令人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