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药盏,掌心的斑驳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时她拿剑指着他,说他不知该如何做一个皇帝。如今的疤痕已经淡退,可是她的话,他这辈子也无法忘记。
“阿姊……”
孟元策听闻上首的声响,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中书令周士显也不明就里,两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陛下?”周士显轻唤。
成昭远骤然回神,发觉自己的手正微微颤抖。他赶忙命内侍将药盏撤下,盯着案头的军报,却看不进一个字。
“陛下,胡虏已破颍川,项城危如累卵,当此之时,何不请长公主……”周士显的嗓音忽远忽近,成昭远盯着他斑白胡须翕动,猛地被刺痛了眼睛。
“住口!”他眼底泛着血丝,像极了被逼入墙角的困兽,“长公主镇守长安,岂能轻易出关?此事莫要再提!”
周士显顿时噤声,垂眸不再言语。孟元策欲言又止,在心中摇头暗叹,成之染离京快要一年了,皇帝与她的嫌隙并未因离别而淡漠。
堂中金狮香炉沉默地吐出青烟,随春风散得支离破碎。
“桓不识……”成昭远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春冰,“桓不识在彭城督军,为何至今仍一动不动?”
没人敢回答,堂中又一阵死寂。
半晌,眼见皇帝又要动怒,成追远上前解释道:“桓将军麾下只有数千人,与胡虏众寡悬殊,不可不慎。”
“那便是他怯战了?”成昭远冷笑一声,“胡虏都快到淮西了,我要他这镇北将军有何用!”
一只茶盏砸碎在成追远膝前,瓷片从他颊边划过,隐隐泛出刺痛。他抿了抿唇,索性垂眸不语。
“给桓不识传信,倘若再让胡虏南进一步,我拿他是问。”成昭远下令。
朝议结束时,几位大臣故意放慢了脚步。
“虽是良将,如何能以一对十?”周士显以袖掩唇,声音压得极低,“这是羊入虎口啊。”
孟元策冷不丁咳嗽一声,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如今皇帝再也不提御驾亲征的事了,仿佛当初要荡平慕容的人不是他一样。扬州征不出兵丁,领军和护军所部,皇帝又不肯擅动。莫说桓不识,换了谁都要为难。
天际忽而传来数声雁鸣,成追远抬头望去,一只离群的孤雁正掠过台城,哀鸣声淹没在骀荡春风中。
春风依旧,只是金陵城的这个三月,注定要比往年冷上许多。
千里之外的盟津,河水裹挟着消融的残冰,浩浩荡荡东流而去。
慕容颂勒马高冈,玄色战袍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望着河岸往来忙碌的士卒,阿伏于卢正指挥他们架设浮桥,斜阳余晖中,溅起的水花泛着赤红。
“我可没听说大河上也能造桥,”慕容颂微微侧首,问一旁崔湛,“当真行得通?”
崔湛收回目光,轻轻拉了拉缰绳:“史书说前朝大将曾在此地造桥,既有先例,应当无妨。”他指着泊在岸边的大船,道,“只是要费些时日。”
“倒也无妨,该着急的人不是我。”慕容颂打马前行,铁蹄落下,将新生的草叶踏进土里。他抬手折了根柳枝,嫩芽在指间捻出青涩的汁液:“前些日子增援青兖的人马,说湖陆有一条大鱼。”
崔湛与他并辔而行,闻言一笑:“是南朝那位北徐州刺史?”
慕容颂颔首:“他不只是北徐州刺史,而且是金陵使者的父亲。”
崔湛记得那个倒霉的使者,去岁被扣在云中城大半年,慕容颂挥师南下,还将人带到军中。
他垂眸拂去领口沾着的碎叶,道:“成大事者,生死尚且不顾,何况一子?陛下若是想以此胁迫,只怕会被人耻笑。”
“檀奴,莫生气,”慕容颂盯着他,笑了笑,“我若是有这个心思,也不会把他带在身边。”
崔湛抬眸望着他:“那陛下又是何意?”
“自是有别的用处。”慕容颂扬鞭西指,落日余晖落在他眸中,灼灼地如同碎金。
崔湛循着对方视线望去,眉眼间跳动着微光:“那位长公主在关中,至今按兵不动。陛下不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