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不愿。
那条弃婴沟里的孩子,尸体堆下露出的那只苍白小手,再往下的冰凉白骨……那些婴儿,他们才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懵懂,天真,还未真真切切看一眼人间,他们何其无辜。
她将自参加春蒐以来,便一直背在身上,入座后解下放在身旁的画轴拾起,站至中央。
轴中画似乎在颤抖,它似乎也在压抑着什么,似乎也知道自己将爆发出何等光彩。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一个学画的人,难道不就是为了今日,为了将自己的目之所及,送到每一个人的面前吗?
画卷被抽出展开的那一瞬,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映亮了卷上画面,还有人群脸上的惊诧与惨白。
那是一副两丈长的巨大画作,画中运用了兴于唐的工笔画手法,可谓是尽其精微,取神得形。
他们看到了一条蜿蜒蛇行,由灰土地陷出来的沟壑,沟里婴尸密布,在尸水中沉浮,几乎让人闻见了湿臭的味道。
而万千婴孩的惨况,也随之映入众人眼帘。
有的脐带绕颈,面色青紫;有的弃于岸上,杂草掩埋;有的只剩骨头,可骨头上还连着肉糜;有的挤在画卷一角,胳膊塞狼嘴,肉腿入虎口,吓,那婴孩还活着,还哭着,脸上还能看见泪痕!
但还有更多没有脸的婴孩,沉淀在底下,在那黑漆漆的尸水里,与异父异母的同龄人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会在目睹惨况时面露不忍。
相比于言语,相比于文章,一副肉眼可见的图画的杀伤力,足以摧裂任何铁石心肠。
’九思,这才是你所说的,会在春蒐上闹出的乱子吗?’
应劭之很难以言说自己此刻所受到的震动。
他感觉自己好似看到了一位……
国士。
“这是什么?!”
柴稷气得全身都在颤抖。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仁君,但不代表他看到一些惨绝人寰的事情不会动容。
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所谓的太平盛世?!
治下有这么一条弃婴沟,这能叫太平盛世?!
柴稷深吸一口气,缓缓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杀意的笑容:“陆卿,告诉我,这是哪里?是谁的治下?”
一幅长图带来的惨烈景象,还有惊人的视觉效果,那冲击力,最能震慑人心。
在场的文臣武将及其家眷,仿佛脑子被重锤猛烈击打,沉重得让他们毛骨悚然。
武将当然上过战场,可战场上大家都是为了活命,谁会吸引盯着那些尸体看他们的惨况呢?更何况,能上战场的都是大人,这张图里,可是才出生不久,未曾满月的婴孩啊!
“荒谬!荒谬!”黄远柔咬牙切齿开口,眼中布满泪水:“不论那是何人治下,该杀!都该杀!”
范奇也被激怒了。
他有孩子,他会陪着孩子一起睡觉,感受着婴孩的小脸贴在他的肩膀上,呼吸微弱而均匀。
看着那幅《弃婴图》,他想到了自己的幼女,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揪心的愤怒与酸涩。
“如此非人行径,就不该还把他当人来对待!”范奇呼呼喘着粗气,怒道:“该将其捆起来,丢进那尸水里,把那畜生活活淹死。”
如果陆安只是口头说,这些文臣武将未曾目睹惨烈之景,未必还会如此义愤填膺,说不得还会看对方的成色,琢磨着要不要救一下。
——这也是为什么陆安没有私底下找柴稷,让他出面的缘故。
陆安直接画了一幅图,当众把这事捅了出来。
她倒要看看,谁还想护!谁还敢护!
真要烂到这个地步,都这样了还官官相护,她也不入这官场了,不如化身侠客去,取剑平天下不平事。
风嗖嗖地吹着,吹得画卷漾动,画上好似有血的味道。不知道是谁的手竟一个劲地哆嗦,也不知道是谁将身上的斗篷拉得紧紧地裹住自己,但刺骨的寒意还在从骨头缝里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