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解徐行为何阻止,但玄真子一向尊重别人的选择。她接着道:“只要脱胎于天地的人,就必然会有‘过去’。这二人明面上的过去很简单,一人为曲武国练兵,屡次不成后便断绝尘缘,步入修仙之途,另一人自小在外学武,学成后回少林继承首座遗志,十分正常的生平。”
徐行接道:“何止正常。太省心了。这放在玄素口中,应该算是‘别人家的孩子’了。”
“和小友你比起来,谁应该都很省心。”玄真子道,“但,小友听过‘狂狷人’么?”
狂狷人,便是天生缺失情感、并无道德之人,往前数千年,这些人被称作“妖人”,意思是分明身为人族,却先天缺憾,与妖族一般的冷血无情,后来随着事件演变,这颇有种族歧视遗风的称呼变换成了如今的模样;而再往后数千年,他们的名字就更为耳熟能详了: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徐行对这些一窍不通,但也依稀记得,反社会也分很多种类型,并且症状有轻有重……不过,玄真子拿这个词来形容了悟她没意见,但按在小将头上,她未免不太乐意。玄真子见她眉间轻轻一蹙,便知她意思,缓缓道:“不过贫道以为,用‘空心者’更加适合。”
世间众多事,皆是说的容易做得难。小将的过往徐行不过是自他人口中得知,为国家炼兵百战,最终一刀两断,听起来状似很解气、很理所应当,然而,设身处地去想,当真没有那么容易。
“贫道与她并无多少交集,但想来,你若是问她,‘为何要练兵’、‘为何要保卫国家’、‘为何要修仙’,我想,她应当是答不上来的。”玄真子慢腾腾道,“人性如此,不论世人私下里做了多少腌臜事,口中说的‘正常人’应该所作所为,若是真的悉数做到,都已算得上道德高尚之人了。我猜想,薛蛮未必明白天下动荡黎民受苦,她只是在尽力成为一个正常人。”
徐行道:“论迹不论心。”
她说完,又想起初见小将的模样,和阎笑寒站在一块,生人勿近,偏激冷傲,仿佛看谁都是脏东西。自狐守之地一遭回来,方有了些转变,徐行数次见她偷看那本谈紫送的《魅惑真经》,心知她内心有惑,但碍于个性骄傲,一直不肯去问个清楚明白。
“是如此不错,但心若是乱了,此后就当真是覆水难收了。天生有缺,这缺的究竟是何物……”玄真子点到为止,将那几张空白的判词收回红缎包中,道,“现在看似尘埃落定,全局系于一人身上,又何曾有人想过,若是了悟并不想承接这盆沸水,亦或是接了却不知自己为何而接呢?”
说直白点,便是观真临终托孤,也并未问过了悟这倒霉孩子愿
不愿意。就算他真问了,了悟愿意,这愿意也非出自真心。不怕一个人有别的目的,就怕他全然没有目的——了悟如今不出岔子,不代表日后不会出,万一哪天他突觉无聊撂挑子跑了也就罢了,又跟徐青仙似的觉得少林有些污浊了怎么办?这是个非同寻常的隐患。可当下时局,除了他没有第二人再可承接,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天下大乱的预言,自六大宗开始,若这也是“某人”安排的一环……早在千年前她还是个臭屁愣头青时就布下的局,她真有这气力去破么?
“外面那些人已离开了。”玄真子起身,道,“小友,那便有缘再见了。”
“你不去穹苍了?也是,得赶紧回一趟昆仑。若是阴阳笔有什么异状,记得告知我。”徐行忽的了无生趣,挥手道,“再会。替我向小卜道一声多谢,下回有空了我找她玩去。”
听到“下回”这二字,寻舟忽的挑了挑眉,似乎对这等同空头支票的二字不太爽快,但他的不满太隐晦,除了神通鉴外无人发觉。玄真子微微颔首,叹道:“我相信小友的能为,若不是她在信中‘一哭二闹三上吊’,说自己对上吊很有经验,贫道也不会千辛万苦再跑一趟。今生收徒,孺慕之情未享多少,却时时担忧、时时挂怀,真不知是冤还是孽。”
玄真子本意只是感叹,料到徐行年纪尚轻,对此定然无甚感觉,所以不过随口一提。怎料徐行也大叹一声,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肺都自口中齐叹出来,沉沉道:“说的是啊……”
玄真子被她叹得一愣,心道这是怎么了,徐行年纪轻轻难不成也染上徒弟了?但昆仑中人一向不管他人俗事,遂也当没听到似的点了点头,拂尘一挥,狂风卷起,将二人送至附近一处安全地带。
二人再睁开眼时,面前已不是地下,而是间小小的空房,未点着油灯,四处漆黑,也不知是哪家民宿,角落一道小榻上满是闲置下来的浮灰,看来是间杂物房。
时辰约莫已很晚了,徐行本想将寻舟在土里多埋一会儿,怎料没多久就出了岔子。她现在也懒得立马回去找六道了,而是随便在那满是灰尘的榻上一趴,忽觉眼前无光,人生无望。
谜团太多,不得解,幕后黑手至今她连个小拇指都没能找到。这日子怎么越过越艰难,真不想干了,说到底,寻舟当时何必还把她从坟里刨出来……
一只手托住了她的后颈,寻舟轻轻道:“师尊,张嘴。”
徐行一张嘴,细细柔润的水流浸染了她的嘴唇,滑入喉口,润了心肺,她终于发现自己为何会突然如同一条毫无斗志的死鱼了——跑路太久,忘了喝水,缺水了。
“当个鲛人还挺麻烦的。”好险,差点渴死。徐行坐起身,抹了抹唇角,正色道,“我一直想问,既然我如今是鲛人,那我应当可以变出鱼尾来才对?”
寻舟笑道:“自然。”
“不过,我似乎没见到你变过鱼尾。”徐行爬起道,“是‘美人鱼’的样子,上身是人,下身是鱼尾。鲛人族里没有这个习惯?”
“师尊若是想看我变,我可以变。”寻舟些微困惑地偏了偏头,“只是,在别的鲛人面前就不要这般说了。‘人’是外像,‘鱼尾’是本型,本型较为私密,只有‘鳞苔期’会变回原形,由彼此的伴侣互相整理鳞片,只变一半……有些怪异。”
徐行大致明白了。这对鲛人来说,跟让它们上半身穿衣服下半则光着没有区别,这样出现非常不雅观。眼见寻舟还要继续,她立刻很有远见道:“我懂了。你不用变给我看。”
徐行在小破床上翻了个身,翘起二郎腿,仰面看着黑压压的天花板。这小民房应是自己建的,屋主人或许不高,屋顶建的有些逼仄,她睨着墙顶上那只穷忙活半天连只蚊子都逮不到的蜘蛛,依旧“心有天地宽”地想道,果然,什么被人追杀,什么身败名裂,什么圣物失落,在天塌下来的灾祸之前,都不如一个屁。
身上一重,眼前一黑,寻舟的青丝没地方可落,于是流水似的掠过她锁骨,掉进她衣领里,他很无辜地道:“师尊,你还没喝多少水。”
“……”徐行抖掉缠在她颈间的长发,发现还是有比一个屁更重量级的祸害的,就是面前这只。她说,“我不渴,你,下去。”
寻舟道:“这没凳子……”
徐行的慈爱之心如山体滑坡,踹了一脚他的小腿:“没大没小的,坐地上不会?”
说完,她就有点后悔,但不是因为训了寻舟,是因为这句话根本站不住脚。全世界最没大没小的人是谁大家心中都有数。但寻舟并不介意,被踹下去竟还有点开心的样子。徐行已经懒得理解他究竟天天在高兴个什么了,她自榻上起身,拍落掉身上的浮尘,冷笑一声,道:“这回来的该是我想的人了吧?”
本该是寂静无人的小民房,此刻却被一层浅薄的黑雾笼罩住了。寻舟默不作声地缀在她身后,余光落在某个方位,阴冷地像淬了毒。
小小一扇木门,此刻却有千钧之重,上面渗出了些浓厚的水腥气,像露水般盘踞其上,徐行试着往下一推,果然打不开。
寻舟轻声道:“打不开呢。”
“不要紧。”徐行道,“我有万能钥匙。”
神通鉴:“什么?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厉害的东西了?”
它话音未落,便看徐行往后走了一步,随后抬脚重重一踹——木屑飞溅,整个门被踹得支离破碎,露出后面几条嘶嘶吐信的大蛇来,徐行微笑道:“来得真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