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皮一麻,感到徐行的视线落在自己鼻尖上,压根不敢直视,眼珠子只敢往旁边疯狂转动。徐行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他,笑嘻嘻道:“说话就说话,先动手的就是理亏。理亏也罢了,还是先手,就这样跟对方打得有来有回,吃了瘪甚至还敢跑上来春秋笔法跟我告状,你们还真是……”
后边没音了。但信使心内明白,应是骂的很脏。以掌门的嘴皮子,不带脏字把人气到飙泪三升都是常事,并且她问候人向来不分老少,一视同仁的不敬老爱幼,但不知为何,她突然一转口风,假笑道:“真是很有我从前的风范。”
“出什么事了。”一道冷沉女声响起,四掌门亭画仍是着一身淡色茧黄,漠然看向他,道,“矿山?”
救星来了!信使忙不迭将事情再重复了一遍,而后心惊胆战地看着四掌门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
“此事不即刻处理,绝不能善了。”亭画当机立断对徐行道,“外袍穿上,现在便去无极宗。”
“我知道。”徐行站了起身,指尖一勾一扬,炎阳袍遽已披身,转眼间便风般行出数步,又想到什么,踱步回来,对信使简短道,“那些伤了的,在哪躺着?”
信使见二人如此反应,才后知后觉沈执事一时意气,应是闯了大祸,不敢喘气道:“都已回到医者峰了,五掌门正在看顾着……”
“很好。”徐行递出一枚令牌,道,“治好之后罚两月份例,多安排两次巡矿任务——原话跟四长老说。”
她指尖那道令牌闪着微光,上面一道掌门印,信使大气不敢出,低头去接。二人的手分明尚离着一寸远,他却忽的感到一股惊人灼烫扑面而来,指尖霎时如被火燎烧一般尖锐刺痛。这烫热来得太突然,根本无从思考,信使想也不想地往后猛地一撤手,有些呆滞地垂眼看着自己瞬间泛白的食指,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了。
他以为这是徐行阴晴不定、怒气之下刻意而为,虽说有些胆寒,却也不敢说话,更不敢再伸手去接,头低的更深了,汗流浃背道:“掌门,我——”
在他面前,徐行也微怔了一瞬,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看向毫无变化的掌心。
“……”亭画走来,将令牌递交给信使,对徐行道:“你这功法究竟怎么回事。练不好便不要硬改,误伤到旁人多少次了?手没事么。”
信使如蒙大赦,连声道“无事无事”,退出殿外,拔腿狂溜而去。
殿内一霎寂静,徐行面不改色地将手放下,朝亭画点了点下巴,随后,踏出门外。
亭画冷冷道:“站住。衣服穿上再走。”
徐行步子不停道:“热,不穿。”
她须臾间已至殿外,穹苍群山白雪皑皑,滴水成冰,满目洁白中,只有一抹炎色前行。身后脚步声近,亭画让她站住,徐行突发耳聋,直到耳边风声一动,一只冰凉如寒冰的手掌紧扣在她肩上,徐行想挣开,然则一动,那近在咫尺的掌心便传来一阵极为不妙的细微炙烧声,她眨了眨眼,最后还是慢吞吞止住了脚步。
亭画在她身侧,面无表情地将冒出白烟的破损掌心收回,道:“早站住不就好了。”
徐行偏头道:“让我立即动身,又要我留下来。究竟是哪样?我没事。”
“这叫没事?”亭画盯着她,道,“让你无事便去九重峰泡会儿寒潭,你又当耳旁风了吧。”
徐行很想道,其一,我讨厌水,其二,我讨厌九重峰,其三,你我又不是不明白,泡了又如何,不泡又如何?若是有用,那全天下的火龙令估计都在东海上边转着圈飘了。但她转瞬间想去这么多废话,到嘴里却是:“知道。回来就泡,带剑一起。好了,时间不等人,我先走了。”
“……”
亭画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雪中,黑瞳深深,神色难辨。
新年一过,徐行岁数已至二三,长久以来透支躯体的弊端已然浮现,体内酷热,喜冷贪凉,火气压抑不住,时常伤到亲近之人。不过月余,黄时雨就被她无意灼伤了六七次,有一次当真连尾巴毛都被烧得精光,三人在草坪上忙乱地扑灭火焰,徐行手上没分寸,一掌下去险些将二师兄屁股打为四瓣,黄时雨吓得囫囵滚进小溪里,顶着满头水苦笑不已,道:“这下若是被其他妖看见了,你要我怎样交代啊!”
除此之外,她还开始失眠头痛,噩梦连连。鉴于徐行一向很能忍痛,觉又极少,亭画一开始都未曾发现,直到发觉她虎口处有渗血牙印,一层叠着一层,极为可怖。她身着刺甲,普天之下无人能伤她,除了她自己,定是痛得狠了,才会控制不住将手啮噬成那等模样。
前掌门曾说过,火龙令活不过三十岁。但这活不过,究竟是多少年?那些火龙令,究竟是受到鸿蒙山的感召而控制不住不得不归,还是承受不了这等折磨,宁愿弃生而死?
谁也不知道。从未出现过这等景况。最后会是她想要的结局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亭画静立许久,直到头顶被雪落满,她面无波澜地转身进殿,对那挂着一排鲛珠的铁童子道:“叫三掌门过来。”-
徐行赶至无极宗,路上并未停留,没耽搁多少时间。
无极宗门前也是落雪纷纷,两尊石兽仰天咆哮,近处的屋瓦铺的是华而不实的琉璃砖瓦,在雪天也泛着华丽的七彩霞光。守门人一左一右,见她来此,也不意外,立即一言不发地将人引入长廊,长廊檐下垂着绿紫水晶雕刻成的葡萄藤丝,默然间,徐行伸手,守门人背后生眼道:“徐掌门,请不要这样。”
徐行道:“我怎样。”
守门人道:“每次来,你都要伸手去扒拉,并且每次都弄断。”
徐行道:“我每次都赔钱了。”
守门人道:“这不是钱的问题。这需要能工巧匠赶工一月制成,是一个整体,断开一截,顿无意境,便不好看了。”
徐行很遗憾地将手缩了回去。
两年间,妖人两族明面上再无百人以上的伤亡血案,不过,也只是明面上。至少那些光明正大滥杀之事已然杜绝,半年前,穹苍推行灵枷,效果不尽人意,十分有二的妖族带上枷锁,回到禁地生活,但只要回去,便会遭到同族排挤,出来红尘间,也绝不会被人族接纳,一时又是两难。并且因这灵枷一事,妖族对穹苍的愤恨之意更是火上浇油,徐行在掌门殿里少说接待了四波刺客大军,实力一次比一次精锐了。
但可惜,还是没有用。
穹苍这第一仙门的位置越坐越实,越坐越高,竟隐隐有些一宗压五门的傲视之感,去年六盟共议,武演由亭画进行,花杀之术虽然奥妙,但毕竟年岁尚轻,仍逊一筹。可这丝毫没能压下门人的气焰,一年以来,惹是生非的怪相颇生,方才更是如此,一个边境执事竟敢带人随意动刀动枪,缘由还是这毫无新意的“隐隐对掌门言语不敬”……说到底,究竟是不是“隐隐”,又敬了没敬,还不是看他一人想法罢了。
守门人停步,徐行鼻端飘过丝缕酒香,奢华精豪的小亭间,无极掌教案前放着一套青玉酒盏,并未起身迎接,而是冷冷看她,好似终于占了理,即将要开始兴师问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