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四掌门下令将碧涛峰重新修,让下一任“琴棋书画”入住,新一任的“画”也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修,但“琴”却是个广泛交游的,时时宴请同伴前往碧涛峰赏艺,两人矛盾不断,在一次交手中将峰顶那潭不知做何用处的小
池子给掩埋住了,正忙慌请人去恢复原样。
途径掌门峰,太阳刺目,门生不知怎的,忽的向上看了一眼,呼吸顿止。
殿前,徐行一身素白长袍,罕见地连发冠和绶带都去了红色,风中,衣带猎猎颤动,她的目光投向远处,并未向下,似在思索什么,神色沉凝。
也正是前几日,五掌门意外身陨。说是意外,实则也不算意外,她是自前掌门时便在的“老臣”,已有了百来岁数,以她的修为,还能再活五十有余,但她在祸乱中被一蛇妖重伤,自此落下病根,身子一直病恹恹的好不了,此前更甚,忽然说不清话,连人都见不了了,是以她与世长辞,众人心中早有准备。
掌门新逝,送入陵墓,穹苍守孝十五日。但她去了后,新的问题纷迭而至,最重要,亦是诸人最关心的便是——
五掌门的位置,会由谁来接任?
除去徐亭这对师姐妹的“特例”,从前穹苍的五掌门若是退位,向来心照不宣由年轻一辈的领头人来任,此后再随着功绩一点一点向前晋升挪移。可如今来看,徐、亭之后,便是黄时雨,要选他,是绝无可能的。
先不说他是妖族间谍,身在穹苍,心不知在哪,推他上任怎可放心,再者,两年来鲜少看见这黄族在穹苍出现,更再也没有与其他掌门同时在场,管中窥豹,也能看出四掌门真正的想法了。
这般算来,同辈中能胜任者不过两三个。这两三位功绩相当,没有特别突出的一位,似是选谁都模棱两可,其中独独有一位姓沈的执事,性情正直,心系宗门,领着门生做了不少实事,前次因矿山冲动一事被大掌门重罚过甚,亦有不少人悄悄在心中为他叫屈抱不平呢。
掌门之位不能空缺太久,最终要选择谁,不由门生说了算,还是端看四位掌门如何想。
功绩,还是得看功绩啊。
不过,掌门穿白色竟也如此……
察觉到下方投来的视线,徐行并未低头,眼珠往下陡然一挪,恰好撞见一个小门生忙不迭溜走的背影。那些闲言碎语她自然知道,只是懒得管而已,徐行将目光收回,心中叹道,手心手背都是泥,选哪个都不行。
才过一瞬,额边疼痛便忽的涌上,徐行面色不变,很轻地皱了一下眉。
天渐转暖,她更是难捱,但尚可以忍受。只是这次的头痛来得愈深愈久,丝毫没有要停息的意思,她感到额边的血液鼓鼓作跳,有种自己下一瞬便要七窍流血的错觉,正在此时,神通鉴机灵地大声提醒道:“有传信来了!”
一只铁乌鸦盘旋着俯冲而下,是鬼市使者的来信。这铁乌鸦可不比六大宗传信的什么仙鹤孔雀,会温驯地将信放在掌心,它下来若是没及时接住,爪子便会在头脸上抓出很深几道血痕,再闪避不及些,说不准眼珠都会被抓掉。
虽然眼珠掉了还能再长,但也不必体会一回,徐行没睁眼,五指朝着风声袭处一攥,那只铁乌鸦动弹不得,关窍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响。她将信纸取出,没看几行,便复又将眼睛闭上了。
那不通人性的乌鸦还在奋力挣扎,神通鉴此时却不敢吱声了。
“……”半晌,那张信纸无风自燃,变成灰屑洒落一地,腰间令牌既出,一只仙鹤长啸着落于地上,眼中燃着灵石之火,徐行哑声道,“西北处,峨眉往北,黄族守地。”
再暖的天,在高空之上,风也是极寒的。徐行不眠不休催动自己周身灵力,很想道,快一些,再快一些,可她更明白,此刻前去,多半已经来不及了。
黄族守地满是黄土洞穴,徐行到时,天色已微微暗下,三两个脖颈上戴着灵枷的黄族站在门外,头脸上血迹干涸,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黄族也站在外头,无声无息。
徐行第一眼,是看有无尸首,看到地上没躺人,也没躺妖,心中那块巨石往下放了一半,沉甸甸地梗在半空。
此地守军虽已撤走,但也绝不是什么随来随去的地方,徐行刻意踏出了点声响,那几个应该是守卫的黄族缓缓转头,看到她,也不言不语,不恼怒、不反抗,只是看着她,往内中一点点走进去。
再往前走,满地都是各种灵气妖元打出来的痕迹,墙上、地上,四处都是,乱成一团,越拥挤的地方痕迹越多,还有不少黑脏脏带着泥土的半截脚印,这痕迹,一看便是不少人强行闯入造成的,地上虽有鲜血,却无死尸,闯入者人少,却以少胜多,不是实力强到足矣随意进入,而是守卫方畏惧出事,一直不敢下重手,所以才拦不住。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乱石堆,更多黄族围绕着聚在一起,看不清内中是什么情景,但还是和外面一样,极度安静,令人不安的死寂。
最前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站着,有些毛躁翘起的发丝,是黄时雨。
徐行不知为何,莫名有种想要转头就走的冲动。
但她压下来了,她往前几步,看见了一抹刺眼的红黑色,以及身后蓝白如同云团的门服。乱石堆后,黄土被掘起来不少,露出一片片残瓦片青石块,上面似是写着什么细密的小字。沈执事盯着一语不发的黄时雨,几分戒备道:“黄长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叫“九长老”,却刻意将黄字点出,黄时雨还是没说话,沈执事瞥见徐行身影,先是如获大赦般眼前一亮,却又很快有些心虚地别开脸,口中道:“掌门,你怎来了?”
“这应该是我要问你的话吧。”徐行冷声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问到这里,沈执事脸上忽现一道尴尬之色。但他很快便望着徐行,正色道:“掌门,是这样。此前因我的过错,让穹苍蒙受了不少损失,我……心甚惭愧,一心想要弥补。”
徐行:“所以?”
沈执事道:“我听闻无极宗还不肯死争夺圣物之心,私下里还在不断尝试,要依着之前的循例,再造一张‘一字图’出来。此事绝不能成,就算要成,也该由穹苍第一个再度制出才是。少林宴上,有人说降魔杵是由白族大妖腿骨所炼。如今大妖没剩多少,穹苍门训,两族间不能随意杀伤,我谨记在心,不敢违背。只是,我想,只要妖族尸骨完好,是否也能尝试着炼出圣物?”
不夸张地说,徐行眼前一阵猝然的昏黑,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气的。
……她终于知道这些被翻起来的土和残瓦青砖是什么了。那是黄族亲族的坟墓!更可怕的是,这群人目标明确,要的就是族长这般的大妖尸骨,年代越近越好——上一任黄族老族长去世不过两年,他们真正在翻什么,想要什么,昭然若揭了。
老族长是黄时雨的生父啊!临死前没能见到一面,直到被亲族重伤时才得知这个消息,那是他此生之憾,他虽从不提起,但徐行怎可能不明白?!
黄时雨的细作身份在止战时广为人知,但质子身份却无人提起,没有人知道老族长是他的父亲。这两年,他明白自己身份有嫌,从不在众人面前出现,是以所有人想当然认为师门之情早已两断,甚至以为他早已脱离宗门,种种缘由叠加,竟让此人在徐行面前做出这样愚蠢至极、傲慢至极的事端来!
她怒喝道:“你疯了么?!”
声音震得碎石簌簌下落,沈执事料想到徐行会不赞同,否则也不会打算先斩后奏,但没料想到她反应如此之巨,一怔,茫然道:“掌门,我做错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