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徐行心中无悲无喜。没有复仇的喜悦,亦没有要亲手弑师的悲痛。太久了,已经死了太多人了,妖也是,就算只是触目可见的当下,还能动弹的人已经比不再能动的人要少了,还有更多死伤被那时的岩浆海吞噬,尸骨无存,连看都已经看不见了。
万年库已成逐步坍塌的废墟,第五峰的随军门生正在忙碌地奔走,阎笑寒正一副立马要去投胎的样子猛地低头狂喝水,小将难得善心地帮他扶着碗,徐青仙安静地站在高处,应当和她一起在找寻那道黑影。
“师尊。”寻舟将她小臂上最后一点裹伤的布料用利齿撕掉,道,“小心了。”
他已经神经质地上上下下忙活大半天了,其实伤成这样,裹哪里都是一样,聊胜于无的作用,总不能将整个人都裹起来。但徐行没制止他,她知道必须得给寻舟找点要紧事情做才能分散他的注意力,否则他一忍不住恐怕又要发什么疯了。
徐行始终紧绷着,一遍又一遍感受着这附近异常的气息,目光忽的在远处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上停住了。
这个人……
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门服,又都是灰头土脸的,不看到正脸,几乎辨认不清谁是谁。她其实已注意到这个人许多次了,因为这人的门服看上去没那么血土交杂的凄惨,算得上比较干净,但看此人不断翻动伏地尸首的样子,她本以为这是第五峰的医者,在找尚存气息的人,但此刻,她又觉得有些异样了。
这个人看上去像是在辨认面孔,她是在……找人?找谁?
那人一直没找到心中所想的那张面孔,动作愈发焦躁,好似压根听不见附近别人在说什么、也完全失去了警戒心,察觉不到徐行的目光一样,只顾着翻找,随着动作,她袖中忽的滑出来半截铁黑色的镣铐,被剑斩断的痕迹还残留在末端。
是郎辞……?大阵受创,穹苍无人,她趁机跟在阎笑寒后面跑过来了。那她是在找——
就在此时,一股诡谲无影的黑雾猛地平地窜起,途径之处前,众人早已纷纷避开,像小鸡缩在母鸡翅膀下面一样,把自己尽力塞到徐青仙和玄素后面。仍脱离徐行众人保护范围的也只有医者而已,因为在此刻,这些人认为救治比自身安全更重要。
但郎辞是紧跟万年库其后来的,以郎无心此人一贯的作风,她对计划绝然一无所知,她压根就不知道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这一团黑雾是什么东西,又究竟有多恐怖!
徐行立即冲去,喝道:“躲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在郎辞听到这句话前,她的注意便彻底被不远处的身影吸引走了。霎时,她那张憔悴的脸上亮起狂喜的纯粹光芒来,宛如珍宝失而复得。这是撇除所有思考的本能神情。她立即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讷讷道:“姐……”
“……”
郎无心自一片昏暗中睁开眼,神色冷静。
鼻端满是血腥味,和炙烤的烧焦味,衣摆被血濡湿了,胸前腰侧也是,泛着令人不适的粘腻触觉。但这些都不是她的血,就像她身前簇拥压着的,都是别人的尸体。
天灾发生的那一刻,她附近的穹苍门生都奋不顾身地扑了过来——因为她是军师,是客卿长老,所以这些人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这和她是谁没有关联,就像从前他们高喊着保护掌门一般保护徐行,而后又高喊着保护掌门般,为了柴辽的指令对徐行毫不容情地下手。
外面的动静自闹转静,郎无心在尸体的缝隙中看见了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树,那是黄时雨化成的巨木。
她面无表情地想,真是好一场英雄的盛大落幕。这是他自愿的选择,当然了,她一向会让这些人自愿地做选择,一切也和她所想的不谋而合。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蔺君败了,明明内里是那样超乎意料的怪物,徐行竟还能将天妖放出来,真正将其剿灭之后,这世间会有怎样的变化,这些人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徐行……为何还能站起来,为何还那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和她想的,想要看到的,也截然相反了。
郎无心看着天际,按理来说,自己应该很是暴怒才对,只是,太平淡了,她的感情平淡到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毫无愤怒,亦毫无喜意。最终的目的就在眼前,万年库中蔺君的身躯在她触手可及之处,而蔺君的意识混在那受创颇重的怪物中,几乎没有自我神智,虽然没了那样的神力,但风险也小了许多,她此刻只要用绝情丝施术,一切都水到渠成了。
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了。
为了自由,她可以忍受不自由,忍受多久都可以。就快要抵达梦中的顶峰了,她会将那萦绕不去的白梅香味彻底剥除,那些代表卑贱、耻辱和软弱的烙印彻底抹去,从此,再没有什么可以桎梏她的脚步。
……顶峰之后,她要踏向哪里?
郎无心冷淡地将身前的尸体推开,仍由他们重重倒在地上,站起身来,拍了拍袖口的尘灰。她朝着蔺君的躯体抬手,袖中一道丝线滚滚而出,就在这短暂到甚至无法停滞的时间内,她的思绪终于偏移了一瞬。
结局……
“你说你有别的计划,完成后,就再也不需要我了。”点着零星烛火的昏暗地牢中,郎辞静静蜷缩在地上,似乎浑身用来捅她脖子的力气全都泄了个干净,再也找不到一点影子了。郎辞双眼无神地道,“那你之后会放我走吗?”
放你走?可笑,没了她就没了骨头一样的人,也奢望起过正常日子来了。你也配。她道:“我从未留过你,不是你自己总要跟上来的么。”
“……是啊。从来,都是我自己非要留下来不可。”郎辞喃喃道,“那你会杀了我吗?我知道你那么多秘密,不彻底封口的话,太危险了……”
她微笑道:“那把你舌头割掉怎么样?”
郎辞道:“不能说话,也可以用手写。”
她道:“那就把手脚一起折断了吧。”
“那样和死有什么区别……”郎辞好似认为她真的会这么做一样,害怕地不住打起寒颤来,“要这样的话,还不如杀了我……”
她道:“我不会杀你。”
郎辞道:“为什么?总要有一个理由?”
她道:“就像你不会离开我一样。”
“我不会离开你,是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家人,因为我对你……你当真和我一样吗?”郎辞靠近了些,手脚上的镣铐发出碰撞的声响,她看着她,明明都对彼此兵戈相向,说过那么恶毒的言语,明明都认为割舌断手是真话了,还在用一种异常软弱的希冀口吻道,“是真的吗?”
她忽的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烦躁感涌上心口。没错,郎辞说得对,待她取代蔺君的身份,身边不适合再出现这个人,干脆在这里杀了算了。……不,不能杀,若是计划万一失败了,她需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郎辞还在不厌其烦地追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