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鹤并非表现得那般赤诚,她故意收敛了攻击性,又恰如其分地紧追不舍,以便对方能够透露出一些微小的立场倾向。
安鹤仍旧不知道骨衔青的过去、来历,却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骨衔青的可疑之处。
骨衔青身上的集体主义意识非常稀少,这缘于她在荒原游荡,不归属于任何一个要塞,所以对人类命运的看法总是显得疏离冷漠。迄今为止这个女人所做的一切也和她的说法一致——她确实在为了自己的私欲行事,且行为捉摸不定。
这不要紧,已经是已知的事实了。
安鹤无法梳理清楚的是,灾难当头,无论哪个要塞的人,是否认可争斗,都怀有一个共同的愿景才对——摆脱骨蚀病和辐射的威胁,解决资源短缺的问题。
但是,在骨衔青身上,安鹤看不到这样的期望。
即便骨衔青的神态里透露出一些求生意志,但那并不是站在人类共同的立场上做出的。
她要么性格底色非常悲观,认为自然淘汰迟早会摧毁整个人类社会,发展毫无意义,所有人都会成为黄沙枯骨。
要么是,骨衔青见证过这样的过去,或者未来。
另一个可疑之处在于,骨衔青言语中剥离了自我,像是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在于,她总用“你们、她们”这样的代词来描述人类历史走向。
而非“我们”。
安鹤非常熟悉这一种说法,和《古神新经》的寓言里神明降下神谕时,所采用的描述极其相似。
骨衔青劝告安鹤不要阅读这本书,但这里面的经文,自己却信手拈来。
思及至此,安鹤百分百确定,骨衔青跟要塞间没什么联系,但是这位“红衣使徒”和所谓的“神明”,一定有一些瓜葛。
于是安鹤一遍遍地回想,试图从骨衔青的神态里找出些蛛丝马迹。
由于思考得太过仔细,她清醒后,脑海里还浮现着骨衔青的脸——总是带着莫名情绪的湛蓝眼眸,时常显得妩媚的笑容,毫无保护的脆弱脖颈,以及高挑而肌肉紧致的身……
等等,安鹤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缓了片刻。
她的思绪跑偏,想起了骨衔青脖子上的咬痕,以及腰间被她捅伤的那一刀……骨衔青的伤好些了吗?
她忘记留意了。
等下次吧。
安鹤将手掌远离面庞,背对着白炽灯的光线,她看到她的整只右手都缠满了绷带。
身上也是。
已经是战后第四天了。
安鹤支起身子。
和骨衔青描述的一样,这个宽阔的病房里躺着六个荆棘灯。伊德、苏绫和她同一侧,三人被厚重的绷带缠绕得像是刚从墓里挖出来似的,整整齐齐。
安鹤最先清醒,大约是骨衔青在梦里替她深度舒缓了神经,她恢复得很好。安鹤花了些时间适应许久不动的四肢,到了中午,她已经可以坐起来,扶着床沿行走了。
照看伤员的护士替她拔掉输液装置,很快替她换了药,安鹤和护士闲谈了一会儿,这才知道伊德和苏绫比她晚接受手术。这两位首领一直撑到第二天中午,交代好接下来的工作后,才接受了治疗。
下午时分,海狄和阿斯塔听闻安鹤醒了,过来探望了一次。
阿斯塔也受了伤,但致命伤都在她的腿上,她把自己的铁腿当成靶子,身躯和脑袋保护到位,只有些瘀青。当然,阿斯塔也抽空做了“手术”——换了两条新的铁腿。
海狄精神头很足,只不过缠满绷带的右手也打着石膏,脖子上吊着绳子。比较别致的是,她的小松鼠一直坐在她的脑袋上,右爪子也打着小小的石膏。
在确定可以四处走动之后,安鹤拄着一根铁拐,和海狄一起走出了医院。
“你和你的嵌灵伤害同步了?”安鹤问。
“不是,嗐,别提了。”海狄尴尬地挠挠头,当安鹤听劝不打算再问的时候,海狄又很快地自行解释。
“当时我和阿斯塔去阻止敌军,有两人刚好到达下面的旋梯,我想着把起重机的螺丝给卸了,砸死一个算一个。拆得正起劲呢,没留意后边有人放枪子儿,爆炸的碎片扎到我俩了。”
海狄扬了扬手:“只是凑巧都伤了同一边,所以先把弹片儿拆出来,等它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召回到脑海里休养。”
安鹤侧头看向海狄的脑袋,有着长长耳朵的小松鼠,正腆着肚子蹲在一头乱毛里,用单只手洗脸。
当时的情况肯定不像海狄描述得那般轻巧,海狄的短发都燎卷了一部分,要是再偏一些,大概人就死了。但海狄的语气很轻松。
安鹤问:“那砸死了吗?”
“砸死了。”海狄露出笑容,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竖起大拇指:“决胜的关键!”
她们走出医院,走到街上,重新站在太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