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回头了。薄眼皮包不住那双过分明亮的圆眼睛,她盯着姜盛,忽然茫然四顾。
“别犯迷糊,”姜盛说,“别跑了,你过来。我带你去找他。”
小寒遥望高浪街的方向,口中喃喃作声。雨丝渐渐重了密了,打湿她的头发。她转身朝水龙吟方向跑去。
“快跑、快跑!”催促的声音在村子里回荡,“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没有请神人的西崀村,就连老人也开始察觉不对,连连催促村人前往池州避难。但总有些不听劝的仍旧选择留在山中。泥石崩塌的那个夜晚,西崀村被大地震动的声音惊醒,大家跑出屋子来到空地上,看到的便是已经被泥石彻底吞噬掩埋的半个村庄,以及无法跨越的出山之路。
雨始终没有停。瀑布水流越来越粗,家中储存的粮食被雨水打湿,纷纷发芽。等到一切都吃得干净,怨怼的声音阴云一样笼罩整个村子。白锦溪太饿了,趁着无人注意,他在一个深夜溜下了山崖。他在被雨水泡得软绵绵的土地上行走,直到看见小寒的家,饥饿和激动让他双腿一软,跌倒在泥地里。请神人家里有一个非常干燥稳妥的储粮仓库,他们在山谷的深处种植、收获,无需他人帮助也可自给自足。他以为自己得下跪恳求,或者牺牲些什么东西换取怜悯,但小寒的父母二话不说,找出布袋,满满地给白锦溪装了一袋子白米,还有最好的鹿肉。
白锦溪把白米藏在怀中,把肉条藏在袖子里,借助一把镰刀,冒死爬上湿漉漉的山崖。
漫长的回忆让白锦溪常常在讲述中停下。仿佛回忆,仿佛斟酌。他讲到这里,又一次踟蹰。
孙荞接话:“你被他们发现了。”
他低垂眼皮,以沉默来默认一切。
西崀村的人发现了白锦溪的行踪,他们把白锦溪围起来,从他身上搜出了白米和肉。粮食诱发一场短暂的狂欢。但一袋子白米远不能装满村人饥饿的胃口。他们殴打白锦溪,逼迫他说出白米和肉的来源。
孙荞站了起来。她在屋子里走动,胸口又开始发痛,手掌仿佛仍捧着骨头,冰冷、惨白,刺痛她的皮肤。
“你屈服了么?”她难以置信,“不对……不可能!你这样的人……你怎能屈服!他们威胁你?还是对你做了什么?”
“……我也怕死。”白锦溪说。
他胸腹被狠狠踹了好几脚,连爬起来都难受,只能蜷缩着躺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吐血。一直影影绰绰萦绕在他身边的死亡骤然轮廓清晰:清晰的晕眩、清晰的疼痛,他说不出话,只能呻吟。在下一轮殴打即将爆发时,他终于抬起手,指着被大雨统辖的山谷。
一支小小的队伍集结起来了,包括白锦溪在内的六个男人,准备好口袋与武器,在井架上重新系了结实的绳子。他们沿绳子下滑,进入峡谷,沉默地走向森林深处。
蹒跚走在最前列,充当带路者的,便是十六岁的白锦溪。
第12章雾隐之神12
在那个黑色的落雨的夜晚,当小寒打开门看到白锦溪的时候,第一句问的还是“米不够吗”。
他们非常勤劳,从远方迁徙到这里的父亲和伯伯擅长打猎也擅长种地,峡谷里开垦出来的小块耕地每一年都有大量收获。米和肉仔细地储藏着,在他们那个依赖山崖建成的家中。虽然被世人遗弃,但他们被大山温柔地包容了。他们不算富有,但一样能对自己的朋友张开双手: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
然而白锦溪身后还有别人。人们手持斧头、锄头和割草的镰刀,幽魂一样穿过雨帘,进入小寒的家。
白锦溪抱起了小寒。年幼的小寒在他的怀中不停挣扎,发出尖利的哭叫声。她咬他的胳膊,试图挣脱他双臂形成的牢笼,回到渐渐开始混乱的家中。白锦溪低着头,用身体挡住了小寒的视线,他听见石头房子里传来的搏斗和惨叫,那被称作雾隐山神的女人在家中挥舞着斧头,沉闷的巨响一声接一声传来。檐下垂挂的风铃也被锄头劈开,有一半弹到了白锦溪脚下。
他怀中的小寒捡起风铃,在雨水里闷闷地哭了。听见石楼里渐渐寂静,马泰说着“都解决了吗”,白锦溪忽然抱起小寒,拔腿往瀑布方向狂奔。
他没有回头看身后发生了什么事,只一心想着如何把小寒从这恐怖的杀场中救出来。
院中忽然传来重物落地之声,孙荞抬头,看见头发凌乱的瘦小少女立在水塘里。
她很瘦,仿佛总是吃不饱似的,但有一双见人就笑的好眼睛。会盯着孙荞打量,会趁着孙荞不注意时小心抚摸她的长刀,她对充满力量的女人和能杀伤人命的武器,有显而易见的兴趣。孙荞很喜欢她,自己学不会的笑眉笑眼,在小寒身上无比自然,丝毫不见扭捏造作。仿佛她生来就这样开朗,生来就满是幸福。这样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化身野兽的。
而此时立在水塘中的小寒目光时而混沌,时而清醒,小脑袋一抽一抽,仿佛在周围寻找什么。她咬着指甲,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喃喃自语,右手的风铃松脱了,垂在她手指上,还沾着姜盛的血,夜风中轻轻敲动。孙荞起身朝院中的小寒走去。姜盛此时也落地了,他十分狼狈,鼻上伤口不停淌血,小腿被挠得血肉模糊。白锦溪借助拐杖慢慢站起。这动作让小寒忽然戒备,立刻上身低伏,蓄势待发。
“小寒。”白锦溪呼唤。
孙荞扭头看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小寒,过来吧。”白锦溪对小寒伸出手,“是我,你认得我。”
白锦溪发出的不再是水龙吟首领那种冰冷且高高在上、毋庸置疑的语调。他用女人的声音说话,用女人的声音呼唤小寒。亲昵的,熟悉的,像真正的朋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