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置了两方席、一张案,古琴挂在白墙上,此外并无多余摆设,素净宛如雪洞。
玄衍席地而坐,见傅棠梨来,略一抬手,说了一个字:“坐。”
很奇怪,他不过是一山野道人,语气间却自有一种颐指气使的威严,仿佛不容旁人违逆。
傅棠梨神态落落大方,依言坐下了,黛螺胭脂垂着手,侍立在身后。
玄衍的身前摆着炭匣、茶釜、罗合、水瓯、高碗等物件,又有红泥小炉,此时炉火正旺,茶水已开,在釜中“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雅舍幽静,光线似明还暗,玄衍居于半明半暗中,意态疏离,声音清冷:“今日为何而来?”
傅棠梨眉目静谧,回道:“若我说,为了先前唐突,来给道长赔礼,道长信是不信?”不待玄衍回答,她就微笑了起来,慢悠悠的,也问了一句:“道长今日又为何请我喝茶呢?”
玄衍煮着茶,未曾抬眼:“无他,闲来无事尔。”
傅棠梨听了便罢,笑着,不再言语。
少顷,茶水大沸,热气渐渐弥漫开,味道有些辛辣、有些苦,惹得傅棠梨的喉咙又不舒服起来,她拼命忍耐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偏过脸,用袖子捂住嘴,低低地咳了两声。
站在一旁的玄安如临大敌,差点要扑过来。
玄衍却只是略一抬眼,脸色还算和缓,并无不悦之意,反而提起袖子,斟了一碗茶,置于案上,推到傅棠梨面前,道:“喝茶。”
傅棠梨止住咳,低头看了看。
茶汤热腾腾、黑乎乎,凑到近处,那股苦味愈发明显,闻上去很不美妙。
“道长给我下毒吗?”她认真地问道。
玄衍面无表情:“参苏饮,驱寒止咳,喝。”
道长的这份心意实在过于浓重,叫傅棠梨有点招架不住。她的眉头打了结,犹豫了半天,扭扭捏捏地端起碗,抿了一口,抬起眼睛,看了玄衍一下。
玄衍的眉毛都没有动弹一下。
傅棠梨又抿了一口,再看了玄衍一下。
他的神情依旧冷冷的,没什么变动,甚至目光中多了几分严厉之意。
傅棠梨顺势放下碗:“莫非道长觉得先前对我太过严苛,今日有示好之意?”
她说这话的时候,稍微歪了脑袋,眼波如水,带着一点狡黠的天真。
玄衍从鼻子里发出一点低低的声音,像是冷哼,又像是笑。
傅棠梨思忖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或者是,怕我再叫道长抄写经书,有求和之意?”
玄衍的手指在案上敲了两下,简单地吐出两个字:“喝茶。”
“这是药,不是茶。”傅棠梨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怕苦,可否容我辜负道长这番盛情,不喝它?”
“不可。”玄衍不为所动,“你频频来此,我不容有人在观中咳喘流涕,喝。”
傅棠梨有点想把碗扣在玄衍的头上,但她看了看玄衍英武高大的身形,斟酌了一下,自认并没有这种实力,还是忍了,又叹了一口气,开始喝药。
药太苦了,又太烫,傅棠梨喝得慢慢吞吞、犹犹豫豫,待到喝完,不自觉地,眼眸中又带上了盈盈的泪光。
玄衍将一个白玉小碟推到她面前,又说了一个字:“糖。”
小碟里放着几颗方糖,色做琥珀,上面撒着金黄色的桂花屑。
傅棠梨怔了一下,忍不住看了玄衍一眼,他依旧正襟危坐,面色沉稳,看不出一丝异样。
傅棠梨慢慢地拈起一颗糖,放入口中。那大抵也是药,桂花香甜,中间夹杂着清凉的味道,尾调有些苦,融化开,顺着喉咙咽下去,带着一点回甘。
她垂下眼眸,不觉有一滴泪从眼角落了下来。
玄衍终于皱起了眉头:“有那么苦吗?”
傅棠梨侧过头,用指尖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转瞬又是娴静之态:“只是记起旧时,我若喝药,外祖母必然要给我一颗糖吃,此景仿佛昨日,而昨日不可追,一时伤感,让道长见笑了。”
自从外祖母去后,再也没人会这样哄着她了。
玄衍大抵对这种话题无法接口,沉默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