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三年,江南也是这样的大雨,田里新插的春苗已经被淹毁,可雨还是不肯停,祖母祖父和阿淮三人从山里逃荒出来,到了苏州街上苏家赈灾的粥棚时,他找了个角落安顿好两位老人,自己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去排队领粥。
当他颤颤巍巍的用破碗捧回半碗粥时,两位老人却再也叫不醒了,那样远那样崎岖泥泞的山路他们一家人互相扶持着都走出来了,怎么会这样?!
瘦小的少男捧着掺杂了雨水的半碗粥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村里很多人都逃荒去了,只留下些走不动道的老人等着饿死,阿淮不肯抛下祖母祖父自己逃命。
阿淮也是孤儿,被人扔在村口的破庙台阶上,年迈的祖母祖父把他捡回家,将他养大,往年虽然朝廷常年征战的赋税重些,但是她们三个人吃的不多,再加上一些野菜野果,偶尔山里打个野味,省一省度日还是没问题的。
可惜就是那一年,春耕的粮食种下去不久就开始连日不停的暴雨,村里家户户的存粮都吃了个干净,山都啃秃了,雨水冲着泥沙淹过村庄。
两位老人却坚持要走,因为她们知道如果不走,阿淮一定会在在村里守着她们,把自己也饿死。
她们祖孙三口撑着最后一口气从山里逃出来,两位老人却再没有一丝力气等半碗粥了。
那年苏朝琳十六岁,她正和祖母带着人在自家粥棚施粥,她小时候为了躲避追杀,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逃亡日子。
但是那时她还太小,师傅、祖母和神策营旧部护着她,她们回到苏州时,得祖母好友暗中救助,隐姓埋名也算是逐渐安稳下来了。
从小身边的人就都是为了“苏朝琳”活着,复国的雄心壮志不是她一人的壮志,却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身上,她以前不懂,此时看着眼前这些衣衫褴褛、流离失所的灾民,她突然有些恨谢家了。
恨他们抢去了皇位却还是不满足,非要连年征战,摧残拖累底层百姓,让百姓在人祸天灾下苟活,过这样的苦日子。
兴亡皆是百姓苦,上位者轻飘飘的决策,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就带过的事,却致使多少百姓穷困潦倒,流离失所。
就是这样暗沉的雨天,她看到了捧个破碗站在角落里无声哭泣的阿淮,苏朝琳由仆人撑着伞走到他身旁,那少男浑身狼狈不堪,乱糟糟的头发被雨打地贴在脸上,却遮不住那张清秀倔强的脸庞。
仆人探了探两位老人的鼻息:“主子,人没了。”
阿淮无声隐忍的哭泣在听到仆人的话后瞬时崩塌,他嚎啕大哭,边嚎边把半碗稀粥灌进嘴里后,跪在苏朝琳脚边还未鼓足勇气开口,没想到那位仙姿玉貌的少女却率先出了声:
“拿去埋了你的家人吧。”
明明在那样混乱拥挤的粥棚,那样阴暗深沉的大雨天,但他却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秋收后晒谷时,田地里温暖又不刺人的阳光,给人无限希冀。
一贯铜板被塞进了他的手里。
阿淮至今都记得那贯冰冷的铜板和少女干燥温暖的手指,安葬了祖母祖父后仅剩的那枚铜板这么多年都被他贴心放着,他轻吸了一口气,仿佛那人的味道还留在伞底未散去,他没资格在御花园扶起她,没资格正大光明的站在她身旁。
谢承煜撑着伞和她并肩而行,他刻意缩小步子,顺着苏朝琳的步距走,苏朝琳的脸色却比这天气还要阴沉,他知道是因为自己适才的唐突。
虽然明知她在太后身边不会出什么事,但是谢承煜心里就是不愿她和慈晖宫里那位相处太久,一散朝不顾大雨就这样急匆匆向慈晖宫赶过来宣示主权了。
他伸手接过苏朝琳手里的盒子,有些尴尬地开口道:“是皇上请了王妃去承乾宫,本王怕误了时辰。”
“王爷还亲自来一趟,雨这样大,冻坏了您的身子就是臣妾的罪过了,怎得不差人过来通报一声?”
苏朝琳嘲讽地回道,这个男人明明就是故意这么做的,好让太后觉得自己对他很重要,故意让太后疑心自己。
“王妃真是阔绰,随手就给出去那么一把金豆子?”谢承煜像是没听懂一样继续找话聊。
苏朝琳失笑,侧头看了谢承煜一眼:
“臣妾给王爷的不是更多么?”
谢承煜想起她之前每晚的“拜访”和银票,这个女人不管对谁都是先用钱收买。
也不知道她又是用了多少钱收买太后,真是胆大包天,敢和太后做交易,太后想要的可从来不只是银钱这么简单。
他想了想,突然转身面向苏朝琳站定,郑重其事地说道:“太后能给你的,本王也给得起,你可愿意要?”
苏朝琳抬头对上他的眼神,他就这样撑着把伞站在宫道上,朱墙金瓦都在这样的暴雨中失色,那人的眼神却是那样的清晰透亮。
她也有一瞬被他不掺一丝杂念的眼神蛊惑动容,居然真的有一个人明知自己对他有所图谋,却不向她索取什么,只问她愿不愿意要,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