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多考虑之后,她身边的人扒拉来扒拉去,也就剩下长史穆森这么一个选项了。
暮雪问庄太监:“长史呢?我之前叫他来看。”
庄太监是个老实人,犹豫了一下,道:“他确实来看过了,但是额,先回去休息了。”
公主行帐营地,暮色消散前,还有一缕夕照。
长史穆森坐在小马扎上,提起小酒壶喝了一口高粱酒。唉,这个还是比马奶酒好喝。
一天又这么迅速熬过去了,他心不在焉地想。
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每一天都是极为漫长的,盼着吃点心饽饽,盼着教儒学经典的先生早些下课,盼着笔下的大字早些写完。还有多久才能放春假呀?才能和小伙伴们出去庙会玩。只恨日子过得太漫长,不能一下子就长成大人。
可是到如今有了年纪,每一天就忽然短了。像是被商人忽悠着买了缺斤少两的蜡烛,混乱燃着,在烟气里把时间浑浑噩噩的烧成灰,一瞬即过。昨天的事,大前天的事,以至于一个月前的事都有些不清楚,只是混沌着。前一刻还在冰天雪地的草原,现在却被公主带到了这春和景明的归化城田庄。
日子长还是短,反正也没什么关系,这辈子似乎也就这样了。不会变得更好,也很难变得再坏。
他每日点卯上班,把公主交代下来的事办完,其余时间就与酒为伴。侍卫佟守禄不当值时,就把他叫来,边喝酒边诉苦,感叹自己时运不济。
“当年我是多么风光、多么前途无量。才十七岁,就在内务府考试里考中了头名。只可惜造化弄人啊,稀里糊涂站错了队,得罪了人,坐了十来年冷板凳,又被发配到这边疆来。”
这番话其实来来回回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可他心里总装着一个缸,似乎有永远都倾诉不尽的苦水。
最后一丝暮色消散,他坐在马扎上,在黑夜里发着
春鈤
呆,心里又想到当年。当年排在他后头的那些人,现今也有几个在内务部或者六部任要职。想想就令人心痛。
“长史在喝什么酒呢?要不也给我尝尝?”
这熟悉的女声让穆森从“当年”里清醒过来,立刻起身起安,向公主回禀:“公主前个吩咐的田庄行事条例,臣已经快弄好了,明日就可给您。”
公主点点头不置可否,反而在小马扎上坐下来,学着他的样子眺望远处的田野。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长史在看京城的方向吗?”
穆森垂手道:“公主见笑了。”
公主顺手摘了一朵小紫花,也许是那边田地的苜蓿种子被风吹过来,这里也零星的长了一点。
她在夜色中端详着紫花,忽然道:“说来也许你不信,可是这样痛苦我确实也是尝过的。”
穆森一时拿不准她是何意。
公主轻笑了一笑:“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确实是很令人绝望的事。”
她偏过头来看他:“可是再怎么绝望痛苦,有些事情既然已经注定,也无法更改。你是个聪明人,又熟读诗书。可曾记得李太白于宣州谢朓楼所赋之诗。”
穆森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那疲倦的脸上有些嘲讽的笑意,借着夜色看不真切:“道理自然这个道理。可是知易行难。”
“确实,但是如今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公主道,“或许做一点点小事,会让你好受些。”
“你既然自诩有为国为民之愿,那么此刻在此地,这些小小的农事,亦是最基础的砖石。脚踏实地做些实事,兴许能让你好受些。”公主继续道,“也许你可以不把自己当成公主府里的长史,假装自己是一个村长或者县令。能做的事都是一样的。是好是坏,你只有自己做了才明白。”
她笑了一下:“或许当你真的去做这些事,你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就更谈不上什么怀才不遇了。”
穆森望着这位年纪足以做自己小女儿的主子,沉默了一会儿,道:“公主是想对我使激将法吗?”
公主摇摇头:“你是个很聪明的人。资历又深,经历的也多。自然会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是我一句激将的话就能使你改变心意的。”
“那公主此来为何?”
他所说出口的话已然带了一些抗拒的腔调。
轻轻的一声叹息响起。
她起身,将手中那朵小紫花递给他:“我是来提醒你,又一个春天到了。”
穆森盯着那朵花看了一会儿,迟疑着接过。
公主道:“希望你能够想明白。能使你日子更好过的,到底是这酒,还是其他什么微小的行动。”
她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向旁边静默提灯等候的侍从,转身离去了。
春风将掌心的紫花花瓣吹得微颤,穆森长长的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