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闹着笑了一回,多尔济拥抱住她,轻声道:“昨天跟祖父禀告了一下咱们在路上遇到袭击的情况。我们喝着马奶酒,闲聊了一会儿。”
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眶上投下一层阴影。
“后来说到了我爹娘的事。有些感伤罢了。”
暮雪感受到他的悲伤,轻轻握住他的手:“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讲讲他们的事。那些事情总是会令人痛苦的,一个人装在心里,滋味不好受。可你现在有我啦。我会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我很擅长保守秘密。”
多尔济反握住她的手,与她五指交叉,轻轻摇动了一下:“你实在太好了。”
静了一会儿,他用低沉的声音讲起那些动荡岁月里的事。当初噶尔丹带人进攻漠北,烧杀抢掠,眼看就要逼近土谢图汗部王庭,十分危急。祖父土谢图汗先领着他仓皇出逃,一路狂奔,往漠南去。
原本他的父亲母亲应当跟着一起走的。可是那时候他的母亲身怀六甲,又听闻自己的母族所驻扎之地已经被噶尔丹屠遍,惊吓、悲伤、愤怒,竟然提前要生产。这一下是当真走不了了。
父亲不忍抛弃妻儿,便让祖父带着多尔济速速离去,自己却拔剑,领着无畏的勇士逆势而上,为土谢图汗断后,争取多些时间,并且为妻子博得一线生机。
当然这些事,多尔济是后来才知道的。彼时父亲只是将一把长刀递给他,说,“你先护着祖父南下。”
他虽年幼,却也觉得有些不对:“阿布,是额吉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她很好,无须担心。”父亲道,“如今我们也不知道噶尔丹会领着人从哪个方向杀出来,不好一路走,万一遇了个正着,那土谢图汗部将会被一网打尽,再无将来。所以,你先护着祖父往南走。你这孩子,脸上从哪里蹭来的灰。”
父亲擦了擦他脸上的灰,道:“到时候,我们会相逢的。”
那时候的他竟不知,相逢无期。若非说有,那也只能等到他百年之后再相逢。
多尔济笑着把背上的一道伤疤展示给暮雪瞧:“到了漠南,听到消息,我简直发了疯,见人就要打,非要骑马冲回去找我阿布额吉。最后是祖父亲手拿长鞭给我打下马,疼晕了过去,方才算完。”
一道狰狞的鞭痕,虽然主人已经长大,痕迹也变得淡淡的,但仍固执留下一道伤疤刻在血肉里。
暮雪伸手,想触碰,却又怕他疼一般不敢下手。“还疼吗?”
“这么久了,怎么会疼。”多尔济的神情似喜又似悲,“没事,都过去了。现在,我有你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沉默良久。
其实有些故事他并没有告诉她,譬如说,这战争的纠葛。为尊者讳,可是他的祖父土谢图汗的鲁莽作为,确实为噶尔丹提供了一些发动战争的借口。当年土谢图汗杀札萨克图汗,致喀尔喀内乱。噶尔丹以为女婿札萨克图汗复仇借口,出兵喀尔喀,烽火蔓延至整个草原。
可是祖父自己也后悔过,对着长子长媳的衣冠冢,痛哭流涕。
谁又能说得清到底谁是谁非。兴许没有祖父这档子事,噶尔丹也能找其他的借口叛乱呢?
多尔济叹息了一声,亲了亲暮雪的额头:“不说这些了,你昨晚把信写好了?”
“嗯,我向汗阿玛提议沿路修筑驿站也可做军台之用,以及……”暮雪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不自在,“一些小事,放心,我有好好夸你的功劳。”
第74章传信自寺庙祛晦归来,多尔济去给土谢……
自寺庙祛晦归来,多尔济去给土谢图汗请安,暮雪也没闲着,奋笔疾书,写着给京城的奏本。
因是密折,有些事,不愿意让多尔济现在就知晓,她便时不时派人出去瞧瞧,看额驸是否回来了。
烛火下写字,连眼睛都累得很,写完装匣之后,她便趴在书案上小睡一会儿,等多尔济回来。
梦中似乎又听见歌声,依稀是回城勒勒车上,多尔济不知疲倦所唱的那样。她回味着歌声,有些淡淡的愧疚。
信件与奏本写了厚厚一摞,将带锁奏匣装得满满当当。
暮雪去岁就专门从侍卫中调出来四人,组了一个通讯班,平日无需做他事,专门负责传递讯息。
天色刚刚破晓,她帐下的邮差已然携着奏匣骑马绝尘而去,比土谢图汗的邮差还要早动身一日。
秋日的京城,天高云淡,正是爽利时节。
康熙皇帝已从避暑的畅春园搬回紫禁城,大内前庭忙忙碌碌,不敢有所懈怠。
内奏事处太监瞧见奏匣票上“库伦加急”的字样,又见四公主金印,立刻将奏匣记档编号,与新收到的苏州织造等人呈递密折一道,由专员送去南书房。南书房伺候的太监依照万岁爷批折子习惯,分门别类将奏折摆好,等着万岁爷过来。
御门听政完毕,已是辰时,西洋钟指向八点,咚咚咚响。
正由宫人侍候换下朝服,换成常服的康熙皇帝瞥了一眼西洋钟。更衣完毕,活动了一下筋骨,方走向摆满奏本题本的御案。
今日的奏折倒不很多,康熙拿起一本摆在最上头的,是内务府总管大臣的折子,道之前奏请办铜的商人已顺利从日本采铜归来,上交节省银一万两。
虽然数目不多,但是好歹也是个小进项,且稍解用铜之事,这差事倒办的不错。
康熙的目光扫过皇商范氏的字样,指节在案头轻叩。范家人,他是有印象的,三征噶尔丹时他们家在运粮一事上干得不错,如今办铜的差事也交办得利落。他依稀记得从前某份密报里提过,这以商补铜的法子,似是四公主在背后指点。也不知道这丫头身处草原,是从哪里想出来的法子,倒真是个机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