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喝点酒暖身。”那人道。这声音平稳敦厚,倒像是个寻常生意人,要不是鼻尖上那块疤突兀,路上撞着,谁能想到他做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
李景风坐了下来,地板上有些湿,他也不以为意。他今天刚经历了比死还痛的煎熬,早将生死看淡,何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抵抗无用,不如看看对方大费周章找来自己有什么目的。
只是对方如此客气,反倒让他捉摸不透。
那人倒了一杯酒,递给李景风,李景风接过饮下,但觉香味浓烈。他不是个善品之人,不分优劣,但毕竟当过店小二,知道是上好的白干,与这破驿站当真不搭。
他本已走得满身大汗,酒入喉中,更觉温热,也稍稍舒缓了口渴。
那人又问道:“吃点?”
李景风拿起一块肉干,放进嘴里,只觉入口香甜,比崆峒铁剑银卫发放的干粮好上许多,只比青城船上朱大夫垂涎的那些肉干稍次。
“有水吗?”李景风问。他走了一晚,口干舌燥,又不想喝醉。
那人笑道:“拿水来!”
门外走进一人,递上皮囊,李景风接过,咕噜噜灌了一大口,将皮囊递还,道:“多谢。”对方接过皮囊,又回去门口站着。
“李兄弟真有胆色,果然是少年英雄。”屋内那人似乎对李景风很满意,“莫怪能在重重守卫中击杀秦伯阳。”
“你们找我做什么?要杀我?”李景风也不知道该怎么客套,单刀直入地问。
“在下姓黑,你叫我小掌柜便是。”那人道,“兄弟是直爽人,在下也不拐弯抹角。兄弟现在身上背着崆峒、泰山两个门派的仇名状,还有华山、嵩山的通缉,天下虽大,想找个容身之处却难,尤其是北方。小兄弟这一路走来,应当遇到不少麻烦吧?”
小掌柜接着道:“夜榜虽小,却愿意提供一席之地,供小兄弟栖身。”
夜榜找上自己,李景风既讶异也不讶异。他早听说夜榜会召集一些亡命徒,那些被九大家通缉的,或者因某些原因不被待见的,都会投靠夜榜。讶异的则是,自己武功算不上高明,这样的人夜榜也会有兴趣?
“我不会加入夜榜。”李景风摇头道,“没兴趣。”
“李兄弟且不忙着拒绝,毕竟在下来得蹊跷,李兄弟自然有疑心,且听在下分剖分剖,讲些道理。”那小掌柜连说话口气都像生意人。他倒了杯酒放在嘴边轻啜,接着问道:“李兄弟有什么志向?不妨说出来一参,也好让在下替你琢磨琢磨。”
“我没什么志向,就想四处走走。”李景风道。
“在下听说李兄弟刺杀秦掌门是出于义愤。”小掌柜道,“就为了一名守卫、一名老父亲,这样的好汉,这世道罕见了。倒不是好心人绝了根,世道再乱,好心人总有几个,何况眼下还是太平年代。”
“可这些人怎么都不见了?”小掌柜问道。
李景风心下讶异,他杀秦伯阳一事原是天下皆知,但这人竟知道自己是为奚家父子报仇。他早听说夜榜探子遍布九大家,果然无孔不入,于是道:“好人怎会不见?好人多着呢。你们是坏人,自然就觉得世上都是坏人。”
“古道热肠人人有,爱打抱不平,如兄弟这样的人,能活得长久的却没有。有些人没本事,惹了灾殃没熬过;有些人学了点本事,因着仗义得罪门派,也走了。千里挑,万里选,枉死了许多的好人。当中有运气好,本事好的,活下来,干了大事,我们才认得。剩下那些,就像死在田沟里的老鼠,活着时你还能见着几只,等死时全无声无息,连尸体都找不着。”
“兄弟,恕在下直言,您不是活下来那个,您是还没死那个。您若在这一路上横死,也就平平无奇,不值一书。只有那万千人中好运活下来又干了大事的好人,才是传奇、英雄。话本里的人物。五十年前,活下来的那个人叫彭老丐;五十年后,那个人叫齐三爷。靠的是什么?还是权势。江西总舵的身份,崆峒武部总指,掌门的亲弟弟。”
“这世上想办好事,权势、武功、钱财,这三样东西最少得有一样。”小掌柜道,“你一样也无。瞧你,身上多少伤。”
李景风今日历经两场大战,身上带着伤,此时还因着伤口有些不适。
“这般跌跌撞撞,走不远。”小掌柜仰头将酒一口喝尽,为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李景风倒了一杯。李景风伸手拦住他道:“我不喝了。”
小掌柜缩回手,见李景风默然不语,接着又道:“实不相瞒,夜榜也有几个如兄弟一般的人物。九大家的世道,当好人得缩着头。兄弟若想诛恶扬善,恶在哪,善在哪,兄弟可知晓?人情世故,恩仇交缠,有些事不好分剖是非,有些脏污藏在沟缝里,不眯着眼都瞧不着。夜榜的针遍布天下,能帮你这个忙。”
“夜榜的针”便是指眼线,多半藏于市井之中,遍布天下。当初福居馆的大厨老张便是夜榜的针之一。这样说起来,萧公子跟夜榜的人往来密切,难保不会透露情报给夜榜,那也算得上是针了。
一念及此,李景风登时恍然,极可能是萧情故为了救自己,想给自己一个安身之处,这才让夜榜找上自己。
“夜榜虽是恶名昭彰,但在下敢扬言,所杀之人最少有七成死有余辜。兄弟若不想违背良心,就接那些该死之人的人头,各取所需,不是挺好?”小掌柜道。
李景风忽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瞧着小掌柜,问道:“七成死有余辜,那剩下的三成又凭什么要死?福居馆的掌柜又凭什么要死?”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小掌柜道,“李兄弟亡命天涯,不就为了快意恩仇?夜榜能帮你这个忙,让你既有安身之处,又能诛杀恶人。”
“我不是干大事的人,干大事的是那些有本事的好人。我干的是小事,只管我能见到的。”李景风道,“如果连做小事都要不拘小节,那世上谁还理会小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