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证又常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这“往心里头”有两件事,第一件事,那是病人若有不可告人之隐疾,必有隐瞒,必须推己及人,方能看出无症之病。问病时当嘘寒问暖,详加盘查,以求知病人之根底,那是用心。
第二件事情,病者穷苦,或者无力求医,或者无力购药,当怀抱“人溺如己溺”,以己度人之心,设想若自己一般穷病潦倒,又当如何?一念及此,便能苦人所苦,病人所病。
把别人的病当自己的病,才能视病如亲。
这两件事,就是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朱门商只想:“同样一句话,父亲跟师父说起来完全是两回事。”
闲暇无事时,朱门商便专注针理,他把觉证教他的功夫,同针灸之术糅合在一起,整治出了一套针术武学。
觉证提醒他,要把武功练好,还是得有内功心法,于是又问他要不要出家?要是入了寺,便能传他正见堂的武学。
这可逼死朱门商了。他大鱼大肉惯了,年少时也随父亲出入过妓院,这几年跟了觉证,不得已而茹素,早已苦不堪言,有时还会溜出去吃点肉,喝点小酒,被觉证发现,叨叨念念就是一整天没完。现在要为了学武当和尚,那是万万不能。至于内功心法,为了报仇,那是必须的,不过日后可以徐徐图之。不可急于一时而断送一生幸福。
觉证见他心性未定,只是不时劝说,就跟苍蝇似的,闹得朱门商疲惫不堪。这也磨出了朱门商的耐性。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五年,朱门商已到二十二岁年纪,觉证也已七十,只是施医布药,早晚诵经,身无余财,朱门商看不下去,时常劝告,说需留点钱傍身,觉证只是不从。反叨念朱门商一顿,说他把钱财看得太重。朱门商医术早已出师,因担心师父身体,不敢远行。
那年,他们行至山西,那是华山派地界,觉证终于病倒了。他年事已高,原只是风寒,立刻转为喘症,这病要医对他们师徒只是举手之劳,难在觉证刚施完药,身无分文。客栈怕觉证死在房里,将他们赶了出去。朱门商背着觉证,深夜赶路,只在郊外找到一间破庙栖身。
朱门商找来稻草,铺了床,把行李衣物全拿出来,盖在觉证身上。觉证仍是咳个不停。朱门商只得入城化缘,只是一来他未剃度,二来他要化的是钱,即便怎样乞讨哀求,一日里也无几文。莫说买药,果腹尚且不足。他行医收诊,因无名气,又衣衫褴褛,人家只当他是走方卖药郎中,乏人问津。他既忧心,又愤恨,心想师父一生施医布药,救过的人成千上百,今日却无人伸出援手!
又拖了几天,觉证病情更重,眼看拖不得了,朱门商一咬牙。下了决心。对觉证道:“师父,我今天定当帮你买药回来。”
他把所有家当连同医具带进城里典当,换到两钱银子,买了一套体面衣裳,再到药房买了几文丁香、仙渣等便宜药物,捏制成丸。接着到了市集,大声吆喝,卖弄钢口,变把戏“圆粘子”。
他找个借口,说是路遇劫匪,不得已出卖祖传密药,又把从父亲那学来的本事弄了一番,周围立刻聚起人潮,此时他有真手段,真假混杂,一番吹嘘,当真把人骗上天,把个几文钱搓成的药丸,活生生变成了二两银子。
“操他妈的什么世道?”朱门商心中暗骂:“真菩萨见死不救,假神仙奉若天人。”
挣到钱,朱门商赶去药局买了药,便赶回破庙为觉证熬药,觉证本已半昏半迷,朦胧间闻到药香,回光返照,坐起身来问:“你哪来的钱买药?”
朱门商道:“药铺的掌柜见我求得可怜,赊我药物。还要还的呢。”
觉证叹道:“这帖药怕不要二两银子,哪家药铺这么肯赊,你莫欺师父,这钱是骗来的吧?”
朱门商道:“我怎敢骗师父,这药当真赊来的。”他早备好说词,信口拈来便是证据,说到那家店铺,那个老板,中间怎样波折,说得是活灵活现。
无奈觉证就不信。觉证叹道:“我若死在此处,那也是命数当终,若是吃骗来的药,那是造因果。我不能临死了犯这过错,这药我是不喝了。”
朱门商死劝活劝,说这是自己化来的药,就算真是骗来的,那也是自己的因果,觉证始终不就范,朱门商心想:“你若不喝,等药熬好了,我灌你喝,你要恨我,那也由得你。”
等汤药熬好放凉,朱门商端着汤药走到觉证身边道:“师父,喝药了。”
觉证只是不应,朱门商以为师父赌气,弯下身道:“师父,这药真是化来的,你别闹脾气。”说罢伸手一推。只觉师父身体毫无反应。不由得心中一颤,伸出手探他鼻息。确定了觉证已然圆寂。
朱门商深自懊悔,抚尸恸哭,不知道是自己耽搁了病情,还是骗钱的事气死了觉证。
他将觉证尸身火化,他觉得像师父这样的人,总该烧出几颗舍利子,然而并没有。有的只是一坛灰烬,他觉得失望,不知道师父一生信奉的佛法是真是假。
他将骨灰送往少林,少林寺说觉证是外僧,少林寺不收堂僧以下的骨灰,他不知觉证祖籍,问了少林寺也不知道,只得到了寺外的佛都,找个专供奉无主幽魂的寺庙供了。他想:“师父不会介意这个。”
此后天地茫茫,不知何去何从。他想起当年杀他父亲的仇人,那把断头刀该是条线索,他寻迹找去,一路查到江西,又回到丐帮领地,方得知那是出自五虎断门刀彭家一脉,那是丐帮底下的帮派,现在江西主事的彭小丐还是他们远亲。
五虎断门刀虽属丐帮下属,但也是兴盛的门派,彭家枝繁叶茂,门下族人多,弟子更多。
朱门商乔装打扮,四处探访,他行医若遇穷人,必不收诊金,这是遵照师父的指示,但要过日子,遇到富人,就得行骗,这靠他父亲传授的一身伎俩。再者也不算违背了师父的交代。此时他有真本事,混上几个月,众人皆服他医术。敬他仁心。
一日,有名妇人来到,说自己相公染了病,恳请求医。他随妇人来到一间破落茅屋,一进门,便看到一柄断头刀,那是彭家的兵器,在这里,不罕见。
但躺在床上的病人,虽已病得瘦骨嶙峋,但那脸横肉,他一眼便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