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父亲向他描述的那样。
浣衣的间隙,贺寒舟忍不住抬头,清湛目光望向远方——那里天际辽阔,绵亘的山脉覆着积雪,像一条蜿蜒的雪龙,几乎与天空融为一色,舟丽壮美。
是父亲说过的天下。贺寒舟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明白情况,眼前这个抓着胡郎中的大汉叫张虎,受伤的是他弟弟张河。
张家是军户,按朝廷制度,要抽丁从军。从军未满役死了,还要再抽人补上。
这些年边疆战事不断,张家先是张老爹和两个儿子被征兵,后来爹死了,儿子补上,儿子死了,剩下的儿子又补上……到如今,从军的兄弟里,只剩老大张虎和老四张河。去岁大疫,唯一留在家中还未长成的幼弟又不幸夭折,老娘在家里哭瞎了眼,只盼仅剩的两个儿子能平安回去。
偏偏两兄弟今天奉命到塞外巡逻,突然遭遇小股胡人伏击,弟弟替哥哥挡刀,不幸腹部被砍,性命危在旦夕。
“唉,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之前还围观的伤兵,这会儿也都摇头同情。
张虎此刻已急得眼睛赤红,见胡郎中不住摇头,竟忽然扑通跪地,求道:“老先生,我求你救救我弟弟,只要能救他,以后我张虎的命就是你的,我给您当牛做马……”
说着竟“咚咚”磕起头来。
他心中念头一闪而过。
“快点,都别磨蹭。”天冷,远处两名兵卒等得不耐,忽然大步走过来催促。
贺寒舟忙收回视线,低头继续搓洗,不久后端起木盆,和众人一道往戍边的营寨走去。
边镇苦寒,前日连下几场大雪后,肆虐的北风似乎也被冻住,营寨中一排排木杆上的大旗纹丝不动,犹如凝固的铁布。
贺寒舟身上的破旧冬衣冷硬,拢不住多少暖意,等走到营寨,端着木盆的手早已冻僵。
身后两名看守仍在催促,他拢着僵冷手指放在唇边哈气,稍微能动些,忙将盆中快被冻硬的衣袍拎起,抖落冰渣晾上。
徐阿婶见他冷得打颤,趁看守没注意,偷偷又帮几次。
等回到营帐,两个看守的不在了,她终于忍不住替贺寒舟担忧:“唉,这如何是好,你先前在伙房做得好好的,偏偏得罪了姓蒋的百夫长,被调来给伤兵浣衣。这天寒地冻的,你风寒未愈,身子骨又弱,整日碰冰水怎么能行?”
贺寒舟这会儿已经裹紧衾被,坐在帐中唯一的火盆前,和其他女眷一起发着抖烤火,闻言只朝她笑笑。
徐阿婶的女儿是个八岁不到的小姑娘,乖巧可爱,懂事地给两人端来热水。
贺寒舟捏捏她软乎的脸蛋,将衾被分她一些。
徐阿婶见他好似并不着急,不由叹气。
她说的蒋百夫长,是近日营中一个一直纠缠贺寒舟的武官。
朝廷有令,凡被发配边关的女眷,适龄且未婚者,需限期婚配,嫁给戍边的士卒,垦荒守边。
当地郡守清正,体恤下民,知道这些被发配来的女子多是被家人牵连的可怜人,但又不能无视朝廷命令,于是多加一条:许被发配来此的女眷自行相看,若相不中,军中士卒不可强迫。
但也仅限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前,若到了期限还未婚配,便只能按朝廷规定,强行分配了。
贺寒舟此前从没想过这件事,就算蒋百夫长时时纠缠,也都无视。
他是意外流落到此,本没打算久待,即便父亲的人没寻来,也应设法自救,逃离出去。
何况他其实是男子,怎么嫁人?
本来他已经想好如何逃离,可就在实施前夕,蒋百夫长因纠缠无果,恼羞成怒,忽然把他从伙房调来浣衣,想让他吃些苦头,还派人时时跟着,刻意为难,看他何时愿意低头。
被人忽然盯着,贺寒舟一时找不到机会逃走。加上那几日下雪,他浣衣回来后风寒加重,忽然高烧不起,竟昏昏沉沉睡了数日。
这场病来得汹涌,比流放途中那次还严重。昏沉间,他好似梦见许多还未发生的事,场景真实刻骨,历历在目,犹如是上辈子经历。
醒来后,那些事在脑中断断续续,记得不甚连贯,但那种好似亲身经历过的感觉,仍真实到让他难以无视。
比如梦中,他同样因被蒋百夫长刁难,风寒加重,高烧昏迷。
不过梦中他只昏睡一天就强撑病体起来,赶在边镇加强戒备前,抓住最后机会逃离。只是身体拖累,又要躲避搜查,没等他走出雍州地界,胡人的铁蹄就踏破西北防线,一路南下,竟险些打到长安。
胡人沿途抢掠,战火遍野,生民涂炭。贺寒舟也被兵马裹挟,流落西羌人地界,直到一年后才辗转回到中原……
虽然现实中,他可能是因这场梦,昏睡得更久,醒来后已过去三天,彻底错过逃离机会。
但姓蒋的为难、边镇前几日连降大雪,都与梦中一一应验。
若梦中一切为真,此时再逃,便不明智了,何况已经错过最佳时机。
还有西北可能沦陷一事……
想到此,贺寒舟深深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