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两人在虎岭关见过许多景,最喜欢的还是在烽火台上看的日出,沈妤倒不是特意在信里说的,曾经在那边的见闻,都捡了她印象深的写在信里给谢云逍听,只是着墨有区分,谢云逍看了许多次,才发现娘亲不经意露出的那点偏心。
他便也在闲暇的时候往烽火台跑,次数一多,又正好该提他领事,陈敬便干脆让他领了一支哨兵营的小队带着,成天守着那儿。
离开虎岭关便再也不见山,一马平川,烽火台下,谢云逍见得最多的就是野草,绿了又枯,被雪盖,等雪一化,又飞快地发了新绿。
好些人见多了只觉得枯燥,他却不觉得,每天在这里看着不完全一样的日出,怎么都不腻,日落在虎岭关后头,山盘着山,层层叠叠,反而见不着。
这一侧见不到长河落日,但能看见不总是那样直的孤烟,孤鸿落霞也不总是相伴相随。
沈妤在信里写的,谢云逍几乎都看过了,再后来的那些,是他自己看见的新东西,写在家书里,分了两份,从北到南,去了各自该去的人手里。
不过,谢云逍发现他总是只得到一份回信,之后再出去的信,便也只有一份。
一草一木一丝风吹草动,谢云逍都记在心里,敌袭时,他是第一个发现的。
但回雁都之后,看日出而已,于他反而成了一件稀罕事。
明明每日天不亮便去上朝,披星戴月,从太和殿出来,外头早已大亮。
好不容易得了闲暇,又是春休,离了笼子打算偷偷小憩一会儿——
谢云逍是真不怕得罪贺寒舟。
但,他的眼神瞥见在关宁后头一直朝他压手递眼神的钟伯,又想了想自己卧房里用来算自己何时休致的历,就剩下一百多页了。
能忍一忍便忍一忍,在休致前,他总还得看贺寒舟的脸色领月俸。
噗呲一声,心里那点小火苗就这般被压灭。
“见过陛下。”谢云逍上身略微前倾,合手作揖,答他的话,“臣无诏擅自离开雁都,愿意领罚。”
他刚从温泉里站起来,身上衣服湿贴贴的,棉布被浸得透,底下明晰的轮廓被池边的人看得真切。
许是这方温泉池太好,热气缭绕,贺寒舟觉得有些熏眼,便闭了闭,说:“好好的初一,朕尚不至于如此不讲理。”
谢云逍得了这话,才直起身,见他闭着眼,便招手唤来关宁,说:“这儿的温泉硫磺熏人,公公先带陛下进屋里去休息。”
“嗻。”关宁甩了拂尘在腕上,躬身弯腰,伸手去扶贺寒舟,“陛下,老奴扶您先进去。”
“不必。”
贺寒舟掀开眼帘,借着拢一拢怀里梅枝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躲开关宁伸来的手,吩咐他说,“把朕的短衫拿来,还有给谢尚书带的东西,热一热,和不染愁一齐端来。”
他的声音轻,落在谢云逍耳里却像重重落下的鼓槌,蹙了眉。
谢云逍本就没有和另一人同泡一泉的习惯,更遑论和贺寒舟。四周光秃秃,除了雪还是雪,缭绕雾气氤氲,他置身于此,落在外人眼里是倜傥不着调,是潇洒,不痛不痒地吃几本参他的折子便揭过了,贺寒舟若是如此,那些肱骨老臣怕是各个要去撞太和殿的柱子。
有违礼法。
不合规矩。
谢云逍说:“这里露天席地,也没个屏风遮挡,陛下清晨又爬了山,雾重气寒,还是让关公公扶您进屋里先暖暖得好。”
关宁离得近,谢云逍的话音刚落下,他便察觉到身边主子微妙的不虞。
谢云逍就像未曾发现,甚至见贺寒舟不回应,又拱了手作揖,冰天雪地里,身上的湿衣服已经凉透,他身体站得板直,不曾抖过一下。
这方温泉当真是好池子。
腾腾的水汽拢着里头如松一样的人,宽肩窄腰,白皙翩然,眉间的红痣若隐若现,若是把关宁手里那一柄拂尘放在他手里,到真像是云游至此的世外仙,不怪雁都那些未婚配的男女都将他放在心尖尖上。
偶尔出宫一回去体察民情,茶楼里那些朝气蓬蓬的年轻小辈大多谈论的都是他。
疾苦听见得不多,遐思风月倒是塞了满耳。
还有递到御前那些想为家里子女讨个与谢云逍御赐姻缘的折子,堆了掌宽一摞。
贺寒舟轻哼,说:“谢尚书受得,没道理朕就受不得,关宁,拿衣服来。”
关宁欲言又止,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谢云逍,但贺寒舟吩咐了,这儿没有人敢忤逆他,只得应了一声,去后头让人快些把陛下泡温泉的袍衫拿出来,顺便又吩咐人跟着谢康和钟石寒去屋子里,将带了一路的早膳热一热。
一句话过,周围的人竟是有条有缕地散了个干净。
谢云逍蹙眉,知道这回是怎么也躲不过了,便索性打算往旁边挪一挪,温泉池底的地面并不不平,他现在站的这处算得上是最不硌脚的,准备给贺寒舟腾出来。
只是还不等他腾开位置,清雅淡香便扑了满面,一簇红落在眼前,还有从黛色窄袖里伸来的手。
修长白净,寒色脉络在皮肤下蜿蜒,手指看着比谢云逍的稍微长一些,松松握着粗粝的梅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