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化石派的另一个重要证据—东亚石器技术的演化是独立而且连续的,分子生物学家显然就无法用基因来反驳了,毕竟石器不是生物,它们没有基因。对于石器演化问题,那些古人类的石器就摆在那里,石器所显示的技术也摆在那里,人们对它们并无异议。但是,对于技术演化与人类进化的关系,其解释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两派的分歧之处在于,从东亚地区发现的直立人的石器到智人的石器,是不是有技术上的递进关系?如果有技术上的递进关系,是否就能证明,本地的直立人进化成了智人?
第一个问题又有点儿邻人遗斧的味道了。
对古人类来说,他们向远方迁移的时候,肯定不会携带大件的笨重石器,最多携带一些小件轻便石器,而且古人类迁移的过程是十分漫长的,往往要经历很多代,因此很自然地,迁移途中他们会失传一些石器制作技术,当然也会改进一些石器制作技术,使得世界各地的石器技术总会有所差别。对于位于欧亚大陆东端,与大陆其他地区有着高山高原、沙漠荒漠阻挡的东亚地区来说,地理阻隔很严重,石器技术相对独立地发展,与其他地区有着明显的差别,也是合情合理的。
另外,在古人类抵达新的环境并长期驻扎下来后,还要因地制宜,根据当地岩石情况以及食物类型,对原来的石器制作技术改弦更张,加工出适合在本地使用的石器。
不论是直立人还是智人,他们都要跋山涉水、远行万里来到东亚,然后面对类似的东亚环境,技术的失传与改进、技术的因地制宜改造,在每个时代都会发生。设想一下,就算是一开始远方的智人有着与东亚直立人差别很大的石器制作技术,在这批智人行遍千山万水抵达东亚后,他们的技术也已与出发点或者中途的技术不太一样了,甚至还有可能会因技术遗失太多而出现退化。选择不同的石器特征参数进行比较,人们会很容易发现这批智人的石器与本地直立人的石器有一些相似之处。但这是真的石器制作技术传承所导致的,还是邻人遗斧般的越看越像所导致的呢?
很难说。
至于第二个问题,基因派学者也挑明观点:“在没有古基因证据的支持下,我们无法证明东亚直立人留下了后代。”
这真是一剑封喉的大招,而且很有道理—最终,我们只能通过基因对比,证明某个先辈与某个后辈有或者没有直接的亲缘关系。基因派已经拿出了基因证据,证明全球所有的现代人都是生活在非洲的线粒体夏娃和Y染色体亚当的后代,都是由距今约20万年前出现的非洲智人扩散和繁衍而来的,从而否定了亚洲直立人、欧洲直立人进化为现代智人的观点。化石派学者由石器制作技术递进判定本地直立人进化为智人,只不过是一种猜想而已。
于是,虽然关于东亚古人类进化还有争议,但世界范围内的学者更多地倾向于认为,东亚现代人并不是东亚直立人进化而来的,因此周口店北京人并不是我们的直系祖先,我们的直系祖先应该是从非洲远道而来的现代智人,如果继续上溯,应该是进化出现代智人的非洲直立人。
东亚版“塔岛技术悲剧”
现在,也许我们应该追问一句:“为什么周口店直立人没能留下后代到今天?”他们曾经在50万年的时间里断断续续地在龙骨山上的猿人洞中栖居,足以证明他们是适应本地环境的人群。为什么在距今20多万年前,他们永久地离开了龙骨山,无影无踪了呢?
魏敦瑞曾经提出一个猜想:他根据周口店北京人头骨的特征,认为这些直立人群体中存在着“人吃人”的习俗,类似于近代仍然存在的一些丛林食人族的习俗。有人根据他的这个猜想,引申出周口店北京人的灭绝可能与自相残杀有关。但是,学者们很早就否定了魏敦瑞的“人吃人”猜想,连带着也否定了周口店北京人因自相残杀而灭绝的说法。
一种流行的解释是,周口店北京人遭遇了严酷的冰期,御寒艰难,生存环境中食物匮乏,最终全部饥寒交迫而死。这个解释有点儿小瞧了周口店北京人的能力。
首先,他们在寒冷环境中生存的能力并不差。如前所述,龙骨山上最早出现古人类是在距今70多万年前,当时气候是比较寒冷的,英国《自然》杂志在介绍周口店北京人的生活年代的那期的封面上,特地印上了“北京人曾经很冷”的大标题。周口店北京人能够人工取火,而且长期生存在中国北方环境,本身就说明了其御寒能力是不错的。
其次,他们是有智商、有双腿的古人类,具有迁徙能力。几十万年中,东亚直立人时而扎根龙骨山,时而离开龙骨山。当周围环境变得不适合生存时,他们会集体迁徙。即使遇到非常严酷的大冰期,他们也可以转移到南方的温暖环境生活,等到冰川消退、气候回暖后,再向北发展。
所以,冰期很难把周口店北京人乃至东亚直立人一网打尽。正如一位古人类学家质疑的那样,冰期对世界各地气候的影响程度是不一样的,不至于把东亚直立人都灭绝了,“至少在中国的南部和中部地区不存在典型的冰川遗迹。再说了,生活在那里的大熊猫都挺过来了,人没有理由挺不过来”。
如果基因派的观点是对的,那么东亚直立人到底是如何被“团灭”的呢?
答案可能是,他们遭遇了塔岛(即塔斯马尼亚岛的简称)技术悲剧。
塔岛位于澳大利亚大陆东南方向,与大陆隔着200多千米宽的巴斯海峡相望,面积约有中国海南岛的两倍大。考古学家发现,在冰河时代,塔岛曾经与澳大利亚大陆由冰桥相连。在距今3。5万年前,古人类就来到了塔岛居住。直到距今1万年前,塔岛还一度与澳大利亚大陆相连,之后冰期结束,气候变暖,塔岛与大陆彻底分离,塔岛上的原住民就与世隔绝了,直到几百年前,欧洲航海家发现了他们。
当欧洲人第一次碰到塔岛原住民时,发现他们没有任何类型的骨制工具,比如针和钻;没有防寒的衣物;没有把手类工具;没有鱼钩、渔网、刺矛、回旋镖……几千个原住民分属9个部落,过着原始的狩猎和采集生活,他们用木棍和长矛猎杀海豹、海鸟与沙袋鼠为生。但是考古学家发现,第一批塔岛原住民曾经拥有过骨制工具及其制作技术,可是都逐渐遗弃了。比如在1万年中,他们的骨制工具变得越来越简单,到距今近4000年前,他们再也制作不出来任何骨制工具了。没有骨制工具就不能把兽皮缝成衣物御寒。在几千年的时间里,哪怕是在凛冽的严冬,塔岛原住民也近乎赤裸,只在皮肤上涂些海豹油脂,在肩膀上搭层沙袋鼠皮。再如他们曾经大量捕鱼吃鱼,这项技术在3000年前也遗失了,当欧洲人让他们吃鱼时,他们感到很恶心。
塔岛原住民也并非没有技术创新。4000年前,他们鼓捣出了一种木筏,是用成捆的灌木制成的,要么由男人用桨划,要么由女人游泳推动。依靠这种木筏,他们可以到邻近的小岛去捕猎。然而这种木筏在海水中浸泡几个小时后就会解体沉没。所以,塔岛原住民无法渡过巴斯海峡,与大陆上的人群接洽。
万年之中,塔岛原住民经历了可怕的技术退化,这就是塔岛技术悲剧。悲剧产生的原因,在于人口规模与技术水平的相互限制。
从原理上讲,一个群体人口越多,掌握各种技术的人就越多,他们彼此之间交流,教学相长,技术的传承和创新就越容易,技术就越不易失传;反之,群体人口越少,技术就越容易失传。万年前被锁在孤岛上的塔岛原住民人口规模小,而且没有与外界的交流,他们无力维持原来的技术水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项项技术消失。
实际上,直立人的境遇并不比塔岛原住民强多少。直立人阶段的古人类从事着较为原始的狩猎和采集活动,他们的群体规模也就在几十人到上百人。如果附近还有其他古人类群体,彼此能够交流,那么许多群体形成的交流网络能够帮助他们维持技术水平不降低;如果周边缺少其他古人类群体,该群体的技术水平就很难保持住,更不用说创新提高了。这就是直立人的石器制作技术革新十分缓慢的原因,在直立人近200万年的历史中,较为明显的石器制作技术进步只发生了四五次而已。
东亚直立人的境况更加糟糕。由于地理阻隔的原因,在距今100多万年前直立人幸运地闯进东亚后,他们就不幸地陷入了“东亚塔岛”里。东亚直立人就好像生活在更广阔的塔岛上,很难与其他地区的古人类进行技术交流,只能独立发展。东亚直立人一直沿用着最初带来的第一模式的石器制作技术,技术部分失传,也有一些创新,与东非、中东地区风起云涌的多次石器制作技术革新相比,东亚直立人的技术一直很粗陋。
技术的粗陋又反过来限制了群体规模,采集和加工食物的能力弱,就难以养活更多的人口,每个东亚直立人群体只能维持很小的规模,导致东亚的人口密度太小。群体规模小导致不同东亚直立人群体之间的交流变得很困难,又限制了技术的交流与发展。
就这样,东亚直立人长期陷入简陋的石器制作技术和弱小的群体规模构成的低层次生存状态中。可以设想,他们中的很多群体可能就自生自灭了,一次不大的严寒、洪灾或疾病就能够摧毁他们。古人类学家曾发现过一个现象,中国境内缺乏距今10万—4万年前的古人类遗迹。这说明东亚直立人艰苦卓绝地生存了百万年后,到那个时期要么已经全都灭绝了,要么就只剩下微不足道的少量人群,连一点点遗迹都难以留下。
除了塔岛技术悲剧外,东亚直立人很可能还长期挣扎在功能性灭绝的边缘。所谓功能性灭绝,是指种群规模不足以维持繁衍。其原因之一是过度依赖近亲繁殖导致致病性基因遗传乃至暴发。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对一个50人左右的直立人群体来说,男女各半,直立人的平均寿命不足30岁,因此同一时期整个群体中能够生育的男人和女人也就各有10个左右。如果这个直立人群体与外界没有基因交流,几代之内,群体内所有人必然都是很近很近的亲缘关系,近亲繁殖不可避免,个体基因趋于一致,致病性基因很容易就摧毁整个群体。要避免功能性灭绝,就必须长期保持群外婚,与其他群体广泛进行基因交流,从而避免近亲繁殖带来的致病性基因暴发。
就算是有少量的直立人苟延残喘活到了几万年前,然后突然之间,他们发现东亚大陆闯进来了新的人群—现代智人,面对人数众多、武器先进的现代智人一拨又一拨地掠过原野,一小撮直立人毫无竞争力,要么轻易地被消灭,要么因食物来源被智人抢占而走向衰亡。
打不过智人,难道直立人就不能加入智人吗?如果真有直立人融入智人的社会,那么他们也有机会把自己的基因遗传给今天的我们吧?
遗憾的是,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