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利尼西亚人、南岛语系族群源自何方?拉帕努伊岛原住民来自何方?他们与万里之遥的中国有没有一丝丝联系?这些问题最终都要靠基因研究来提供答案。
从婆娑宝岛到大洋孤屿
今天的南岛语系族群总人口达2。5亿,地理分布极其广阔,最东边抵达东南太平洋中的拉帕努伊岛,最西边生活在非洲东南部的马达加斯加岛,向南到达新西兰,向北则分布在中国台湾,他们的分布范围东西跨度超过了地球周长的一半。面对如此广布的海岛人群,他们的起源和迁徙历史吸引了各个领域的学者要一探究竟。
拉皮塔文化是大洋洲及太平洋地区新石器时代的一种史前文化,分布于南太平洋的美拉尼西亚群岛及波利尼西亚群岛的西部,活跃时期在距今3500年前,这些古人会制造绘有复杂图案的陶器,以及用贝壳制作一些饰品。他们曾经驾着独木舟,勇闯整个太平洋。今天分布在太平洋海岛上的岛民们,很多都是拉皮塔人的后代。
拉皮塔人曾经在距今3000年前抵达位于南太平洋西部的瓦努阿图,今天美拉尼西亚群岛中的一个岛国。过去的理论认为,拉皮塔人是从澳大利亚大陆、巴布亚新几内亚岛启航,向东迁徙到瓦努阿图和其他太平洋岛屿上的。后来,科学家从瓦努阿图的考古遗址中找到了古人遗骸,能够用于基因分析。他们对比了来自亚洲、大洋洲总计80多个族群近800人的DNA样本,结果发现,瓦努阿图古人的祖先与亚洲族群基因联系紧密,特别是与台湾族群的联系更近。基因研究一举推翻了瓦努阿图古人来自澳大利亚大陆的猜想,证明他们来自亚洲。
基因描绘的拉皮塔人航行路线是这样的:他们的祖先很可能从树影婆娑的台湾岛出发,跨过台湾岛与菲律宾群岛间的巴士海峡,进入菲律宾群岛,然后继续南航,到达了一个比较大的岛屿—新几内亚岛,这个大岛如今行政区划一分为二,东部属于巴布亚新几内亚,西部属于印度尼西亚。在拉皮塔先民来到这个太平洋第一大岛时,岛上已经生活着古巴布亚人,如今南太平洋的人口中,有14有着巴布亚人的基因。按说两个族群相遇,应该会发生基因融合现象。然而,奇怪的是,瓦努阿图古人基因中,几乎不含有任何巴布亚人基因。也就是说,那些从台湾岛一路南航而来的拉皮塔先民,并没有与岛上原住民发生什么情感关系,而是毫不留恋地从新几内亚岛北岸掠过,向东前往所罗门群岛,然后继续向广阔大洋中的岛屿迁徙。
学者们把以拉皮塔先民为代表的南岛语系族群的迁徙总结为“快车模式”,他们更像是一种海洋上的游牧族群,他们发现一个海岛,生活若干代,把上面容易获得的资源消耗得差不多时,就乘船离开,寻找下一个海岛,就好比草原上的游牧族群,从一片草原游走到另一片草原。他们并不习惯于像巴布亚人那样从事定居农业,因此,生活方式和文化的差异,让两者没有发生什么浪漫故事,没有基因交流。
有趣的是,另一项基因研究对拉皮塔先民的起源地问题给出了更为复杂的答案。这项研究的对象不是人的基因,而是猪的。
考古学家发现,拉皮塔先民虽然是航海族群,但同时也是擅长养猪的族群。人们可能会简单地认为,海洋中到处都有鱼,只要擅长捕鱼,就不会缺少肉食。其实并非如此,正如大陆上很多地方并没有野兽供猎人们狩猎一样,海洋里也有很多地方并没有鱼类生活,或者鱼类资源十分缺乏。鱼类在海洋中的迁徙有相对固定的路线,有特定的生活区域,在路线与区域之外的海域,就如同大陆上的荒漠一样贫瘠。遇到这样的海域,拉皮塔先民的养猪技能就无比重要了,能够给他们补充食物,特别是珍贵的肉类营养。
而且,由于猪不会游泳,猪的太平洋之旅与人的太平洋之旅应当是重合的。科学家从太平洋不同区域采集了现代野猪的基因,许多岛屿上的野猪其实是跑掉的家猪的后裔。他们还采集了亚洲大陆上的一些野猪基因,以及博物馆中古代野猪牙齿上的基因。结果很神奇,所有这些地方的野猪都与越南的一种野猪有亲缘关系,这说明越南野猪是所有太平洋地区野猪的共同祖先。
野猪的基因是否证明了,拉皮塔先民最早的扬帆之地并不是中国台湾,而是越南呢?
几千年的太平洋岛民航海迁徙历史可能非常复杂。在距今四五千年前,由于航海技术的进步,可能有很多批航海人群都在尝试着向太平洋深处远航,寻找适合生活的海岛。这些人群中,有些运气很好,不断地找到合适的海岛定居,最终把基因传递给了现代岛民;另一些人群可能运气不好,在变幻莫测的海洋气候中彻底迷失,全部灭亡了,并没有把基因传递给现代人。猪的遭遇与人类似,但是有些时候,即使岛民们离开了,或者全部灭亡了,说不定也会有跑到野外的猪存活下来,或者被后来更为成功的人群再次发现并捕获,它们的基因重新回到太平洋“岛猪”的大家庭里。
猪的基因研究还揭示,它们在东南亚和大洋洲的扩散似乎分成了两个区域:一个区域以新几内亚岛为中心,那里的猪可能是从事农业的古巴布亚人从东南亚带过去的;另一个区域分布在中国台湾、菲律宾和密克罗尼西亚的西部,那里的猪可能与拉皮塔人及其后裔波利尼西亚人的迁徙有关系。看上去,当拉皮塔先民掠过新几内亚岛时,他们没有带走岛民的基因,而是带走了岛民的猪。
这是什么情况?从事农业的古巴布亚人可能拥有很多数量的猪,远比在大海上流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拉皮塔人多。也许拉皮塔人垂涎古巴布亚人的猪群,或者通过商品交换得到了岛民养的猪,或者趁人不备抢了几头猪就乘船跑掉了。
所以,拉皮塔先民从中国台湾启航,而他们的猪从东南亚的越南出发,在太平洋的某个岛屿上,人与猪相遇并结伴而行。这个故事是合理的。
另一个支持南岛语系族群起源于中国台湾的证据来自语言研究。由于海岛与海岛之间的地理阻隔,南岛语系这个大语言王国里实际上包含多达1200种分支,语言学家将其归类为10个语系,其中台湾少数民族中保留着其中的9个语系。正如基因多样性多的非洲是人类的起源地那样,语言多样性多的地方,一般来说也就是语系的起源地。因此,学者们一般认为,台湾可能是南岛语系族群的发源地,或者至少是重要发源地之一。
根据这个证据,那些在太平洋岛屿上穿着草裙翩翩起舞的波利尼西亚男男女女,与我们中国人有着共同的祖先,我们与他们是亲戚。
我们从南洋来,到南洋去
拉皮塔先民的迁徙历程告诉我们,中国与世界的族群交流是如此久远。那些从中国台湾扬帆远航的先民,只不过是以中国为起点走向世界的各个族群中的一支而已。
提起东南亚,中国人往往会想到“下南洋”这个词语。“南洋”是明清时期中国人对于东南亚地区的称谓,特别指菲律宾群岛、马来群岛、印度尼西亚诸岛以及中南半岛的沿海区域。明清时期中国人口暴增,南方地区人多地少,有大量的南方人远渡重洋,到南洋去谋生和发财。
从现代智人迁徙路线看,他们先到了东南亚地区,稍事休整后,再北进东亚,进入中国。这些“海岸暴走族”构成了我们祖先中的大部分成员,我们基本上都是南洋先民的后代。
我们从南洋来,我们也到南洋去,“返程”的时间远比明清下南洋的时代悠久得多。
中国台湾只是南岛语系族群迁徙途中的一处中间站,他们的历史可以继续回溯到东亚大陆上。分子生物学家发现,南岛语系族群不仅与中国南方地区的侗傣语系族群在语言上接近,他们在Y染色体基因上也共享着特殊的突变基因。这种特殊的基因型最早出现在浙江的新石器时代的古人身上。另外,在福建发现的一具距今8400年前的古人遗骸上,分子生物学家提取到了基因信息,发现他与东亚中部和南部的人群亲缘关系很近,与中国台湾的阿美人、泰雅人的亲缘关系最近,而与东南亚各人群的关系较远。
多项基因对比和基因突变速率的研究发现,南岛语系族群的祖先应该生活在中国的江浙一带,然后从距今5900年前开始较大规模地向南方的陆地和海洋迁移。
这些先民分化出了很多人群。比如在华南地区逐渐演化成侗傣语系族群,其中的一部分侗傣语系族群向东跨海,迁入了台湾,经过一段时间的演化后,南下菲律宾群岛和印度尼西亚诸岛的东部,形成了前面谈到的拉皮塔文化,然后继续扩散到太平洋深处;另一部分侗傣语系族群沿着大陆南下,进入中南半岛,再进入印度尼西亚诸岛的西部,形成了马来人群。在距今2300年前左右,马来人群向东渗透到新几内亚岛,与古巴布亚人发生基因交流,然后也向太平洋深处扩散。
整个南海就好比欧洲与非洲之间的地中海,南下的侗傣语系族群或者叫作南岛语系族群沿着南海的东西两侧自北向南扩散,把南海及其周边变成了亚洲的“地中海文明圈”。
基因告诉我们,距今五六千年前,中国江浙一带的古代人群有成规模地向华南以及东南亚的迁徙趋势。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发生那样的迁徙?
在那个时期,北方的汉人族群还没有展开南迁之旅,因此南岛语系族群的祖先并不是在外族压迫下远走的。可能的解释是,当时正处于农业社会初现兴盛的时代,北方的粟、黍以及南方的水稻都基本完成了驯化过程,可以给中华大地的农民们提供更多的粮食。于是,很多适宜农耕的区域都出现了人口的较快增长,比如江浙地区就是水稻重要的早期驯化地之一,也是南方地区远古文化较为发达的区域。所以,这次孕育了南岛语系族群的大迁徙可能是人口增长驱动的事件。
这个猜测得到了来自水牛的支持。前面章节我们介绍了黄牛起源于西亚和印度,在距今4500年前,黄河流域已经广泛分布有黄牛了。水牛则是中国南方地区的重要家畜,是耕种水田的主要畜力,在稻作文化的发展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水牛可以分成沼泽型水牛和江河型水牛两大类,前者现在主要分布在中国南方和东南亚,后者主要分布在南亚和地中海地区。所以,对中国人来说,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基本上都是沼泽型水牛。
沼泽型水牛和江河型水牛野生种类分化的时间要追溯到几十万年前,至少在现代智人走出非洲之前。具体到沼泽型水牛的驯化时间,基因显示在距今7000—3000年前,最初的驯化可能是在中国长江中下游地区。然后,驯化水牛沿着两条路线扩散,一条是逆长江向上游走,另一条是向南走。在迁徙的过程中,4100年前在长江上游,3300年前在中国西南地区到东南亚北部一带,发生了若干次驯化过程,而且在3300年前,沼泽型水牛出现了大规模扩张现象。
从沼泽型水牛的驯化地点、时间以及扩散路线看,与水稻在中国南方地区的驯化以及扩散路线比较吻合,都是在长江下游得到驯化,然后向南方扩张。所以,在迁徙的路上,南岛语系族群的祖先们带着水稻种子、赶着水牛,从江南走向了华南、西南,走向了南洋。
当然,南岛语系族群南下的过程,并不是向荒无人烟的处女地的殖民,而是在外漂泊几万年的游子的“寻根之旅”,追溯南岛语系族群的祖先的祖先,他们是几万年前来自东南亚的“海岸暴走族”。因此,南岛语系族群回到东南亚,遇到的是一批长期居留在东南亚的“亲戚”,“海岸暴走族”的另一些后代。寻根的游子们可谓是“衣锦还乡”,他们给东南亚带来了珍贵的农作物—驯化水稻,以及身强力壮的好帮手—水牛,很可能还有好吃的家畜朋友们—猪、狗,说不定还有家禽之一—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