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对许月来说很陌生。他从很小就意识到,这是一样无用的情绪,不会换来任何人的任何反应。
文县里的邻居和熟人在描述许家时,总默契而频繁地使用一个词,奇怪。
普通家庭的日常,诸如夫妻一起买菜回家,晚餐后伴着电视机里的广告为谁洗碗争吵,或是期末的那几天全家阴云罩顶孩子噤若寒蝉,举凡这种带着人间烟火的俗世画面,在许家都是绝迹的。
许家像一幅挂在展厅角落的,色调灰黯笔法普通的画。如果有人无意地凑近仔细看一眼,就会发现原来这副画的呆板扭曲。
许之尧的妻子安静而沉默,像一尊美丽的雕像,整日整日地坐在沙发固定的座位上编绳子。那几根彩色绳子是拴在她神智上的安全线,只要有几根绳子给她,她就不哭不闹。
许月十五岁的时候终于知道,有一种治不好的病,叫做自闭症。
而许月自己,在别人眼里则是一团淡到几近透明的模糊影子。邻居对他罕有印象,要来采访的媒体提醒,才会一拍脑门想起——“噢,他好像是有个儿子,没怎么见过,好像从小在寄宿学校吧?”
许月从同学一星半点的言语中,与邻居屈指可数的来往中,渐渐发觉他的家,他的栖身之所,原来是一头怪兽。
他学着平庸和沉默,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这头怪兽,不让任何人发现。
叶潮生,是喝惯了白水的人忽然尝到的那一口甜。尝过这一口甜,也就跟着无师自通了苦,才忽然发现原来过去是那么苦,苦得让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许月很少哭。眼泪对他也是陌生的东西,所以液体夺眶而出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哭了。
叶潮生听见一点动静,试探地伸手摸摸许月的脸,果不其然摸到一手湿。他什么也没说,只换了个姿势让许月靠得舒服点。
许月也没有哭得很久很厉害,他的泪腺早就荒废业务了。
两个人沉默地靠在一起,听着楼底下月半时不时制造出来的动静。
“我觉得……我们还是下去看一下吧。”
在月半又一次制造了个大动静以后,许月开口提议,带着一点鼻音。
叶潮生扶着许月的肩膀,仔细端详着他脸上的表情:“这些事情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疑罪从无,听说过吗?没有证据,你就是清白的。”
许月的嘴唇颤了颤,却没有发声。他想,叶潮生到底还是不能理解这种感觉吧。像他那样来自一个正常的家庭,是永远不能体会他的恐慌的。
家庭和父母对一个人而言是如此重要,精神和情感的土壤,一个人一生的起点和供养都在这里。而他的那片土壤不仅荒芜板结,还是一块毒地。他对人生的隐忧早就从怕被人发现他的家庭不正常,转移到了怕他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
但这些都是叶潮生不能体会的。
这是第一次,许月开始怀疑和好这个决定。
眼下叶潮生尚还会因着这点爱意包容他相信他,但这些有多大程度上只是荷尔蒙的影响,又或是叶潮生对他的怜悯?五年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之后,当荷尔蒙消退怜悯也耗尽时,叶潮生还会有同样的想法吗?如果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叶潮生逐渐意识到他暴露出来的不正常的那一面,又怎么办呢?
许月不敢想下去。他抬眸看一眼眼前的男人,又在对方的目光下飞速地躲闪开。
叶潮生敏感地从许月的眼睛里捕捉到那一丝忧虑和躲闪。他忽然生出一种预感,如果他此刻不说点什么,许月好不容易敞开的那扇门就会关上了。
“就算有一天有证据证明就是你,那又怎么样?”叶潮生盯着他,“你那时被方嘉容控制,受药物影响,做什么都是不由自主的。法律上你也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我真的应该带你去第一监狱来个一日游。”
许月眼里闪过不解。
“去了你就会知道,你和那些真正的垃圾的区别。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知道吗?”叶潮生语气诚恳,“真正的变态,从来不会害怕自己是个变态。”
叶潮生想到了什么,笑起来又接着说:“再说,你要真的害怕,那警察叔叔可要把你拴住,好一辈子看着你了。”
许月沉默了几秒,抬起头,准确地找到对方的唇,轻轻地印了下去。
他想,就这样吧,都去他妈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