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拼页。
不仅拼页,那段文字虽笔迹与上页近似,但力道微弱,尤其在“银两已发”一行的“发”字下,竟有极浅的重写痕迹。
乔知遥不动声色,继续看,越看越觉得那笔法不对。上半段字势起笔有锋,下半段却开始回避挑钩,仿佛换了人手,却刻意模仿原笔。
她将整页缓缓摊平,逆光之下,纸纹略现一层重影。
那不是普通的纸纹,而是极浅的一道拓痕,像是有人先在另一张纸上写好这段文字,再压在此页之下,用力描写、留出印痕,然后再用新墨照着那印痕重新誊了一遍。
乍看之下,前后笔迹接得极紧,几乎分不出哪里断过。但只要细看,就能看出后半段的“发”字起笔偏软,线条略失锋意,纸面墨色也比前文淡上一层。
乔知遥眼神渐沉,心中却无惊愕。
她已习惯了这种“看似不异”的假卷,那些调拨、誊录、附注的文字,只要落在不该落笔的人手里,就不再只是纸。
而这页,显然是其中之一。
她记得谢瓒说的话:“顾大人说,你知该怎么写。”
顾之晏未亲来,却以此卷作引,放在她案上——是考,是引,更是一步暗棋。
可他到底是想让她“照旧誊录”,还是想让她“看穿不写”?亦或,是告诉她:“有人在看你会怎么写。”
乔知遥忽然意识到,这一页,也许不只落在了她手上。
宫中惯不轻试人,若这卷真关涉敏旨,却只送她一人誊抄,那不是信任,而是押注。
可若此卷另有人也在誊写,却都未留痕、不曾质疑,唯有她一人在末页落下注记,那她便会主动暴露了自己看得懂。
她像被迫走进一个不明对弈的棋局,却不小心成了第一个开口的人。
而这一笔下去,她就不再只是“宫中小吏”,而是“那个识破了伪卷的人”。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让她成为这样的人。
乔知遥垂眸望着案上纸页,笔尚未落,心却已比谁都清醒。
若她照旧抄了,不露声色,那她就是“识相”;
若她不写、不交,那她就是“不安分”;
若她写了,却标注“笔异”两字,那她就是应局之人。
不是顺从,也不是对抗,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入了局。
乔知遥沉默片刻,终是取笔,在那页纸末以极轻极细的字迹,另列一行小注:
“‘发’字笔痕不一,纸层有覆拓之痕,疑接卷。”
乔知遥不署名,也不加盖,只在文末左下轻写“乔”字小楷一笔。
写完,乔知遥吹了吹墨,合卷。
她知道,这卷不需她送,宫中自有内吏会来取。她该做的,不是指卷是否伪,而是确认自己愿不愿意留下自己的名字。
哪怕只有一个字。
午后时分,宫署有人入内收卷,她未抬头,只将卷推入指定卷筐中,便继续手中誊文。
直到整堂静了,窗外光影斜落,她才缓缓停笔。
这一日,乔知遥未与人言,亦未留笔迹太多,却在一页“不该再写”的旧旨之上,写下了自己第一句“识别”。
她知道,自己今日这笔,不是誊写,是入局。
第二日清晨,诰录署尚未开堂,乔知遥便被唤去中堂。
来传话的是一名中宫内使,年纪不大,眉目干净,说话却极稳。他手中持一纸卷函,卷面封得极细,朱笔标着“熙六附调·午次”。
乔知遥接过时,察觉那纸角略有湿痕,似是方才自雪雾中带来,边角犹带宫中藏香的味道。
“是要我重誊此卷?”她问。
内使却摇头:“不是。”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是上官点名,要你誊这一卷。”
乔知遥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