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防封赏册的副录密档。”他的话像一刀切开夜色,“本应锁在枢密兵审,却偏落在你桌上。”
“若非有意,怎会如此‘恰好’?”
冯子望目色深沉:“我不管你怎么想,只劝你一句,看过便忘,下次别问谁放的。”
乔知遥点头:“好,那我便不问。”
顿了顿,她抬眸:“但也不闭眼。”
风声穿过廊下,摇动灯芯,火光微闪间,冯子望缓缓站起身,整了整衣袖,像是将那场对话也随风收起。
“既然你已看见,那便看下去吧。”
冯子望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出了廊门。
夜风将他大氅卷起一点雪痕。他未回头,也未再言语,只是一步步离开,步伐不疾,却像再不会回到这一院灯下。
乔知遥望着他背影消失在巷口,一动未动。
她知自己今日这一句“我不闭眼”,既是给冯子望的,也是给自己的。
风里火微微摇晃,她垂首,重新坐回案前。
炉中炭红未尽,案上纸页翻了一半,那枚章角的裂痕,尚在光中微微泛着银粉。
这一夜,她没有再落笔,也没有再翻纸,却有一局,已在廊下悄然对弈。
落子无声,却已分道。
乔知遥望着火光渐熄,指腹还残留着章痕凉意。冯子望的话她句句记着,却不急着回应。她知道,这样的局,不是一夜能破,也不能一夜就退。
风停雪歇,夜过四更。那页翻至一半的副卷她未再看,唯独在天色微亮时,将那枚藏在衣襟夹层的旧纸重新摊开,轻轻拓上了一笔。
不为存证,只为提醒自己:她还记得。
翌日天未大明,她已洗净笔墨,将昨夜所记密页叠好收起,换了干净布衫,按时赴馆。
实录馆依旧沉静如井,连时辰变换都仿佛被厚重的卷柜压得失声。今日调来的誊抄文册堆得更高,桌上墨水也换了新盏,乔知遥一早便入馆,未与人多言,只静静坐在角落案前,依旧是最不起眼的一处。
她翻卷的速度很慢,却极稳。
每一页都先以眼扫文脉,再以指循纸纹,最后才执笔誊录。旁人皆以为她只是小心谨慎,唯她自己知道,她是在刻意辨认。辨认那些落款、笔迹、章印,以及纸角之处每一丝可能被人忽略的痕迹。
今日所翻,为“春礼预册”旧年祭典编目。内容并无兵部银账、调军拨款,通篇不过是年例仪程、百官班次与祭礼篇目。然而她并未失望。
乔知遥知道,真正的问题从不会直露其身,它们往往藏在最不被注意的角落里——一行批注、一笔落款,或是一枚被不慎遗留的印痕。
翻至第三卷时,乔知遥指腹轻轻顿住。
那是一页旧年冬祭祭文节录,左下角有一道极轻的落款字迹,墨色已淡,似是原卷批阅时未曾入册的残笔,后因抄录疏漏,反而遗存副卷之中。那落款原是三字,现只余两字可辨:“之晏”。
乔知遥心口微动,却未露声色。
她知顾之晏曾于祭典前后参与春礼初拟,旧年礼部编修之时,他尚为中书调令副使,偶有批阅亦不为怪。但此文为冬祭节文副册,按理该由礼部右郎或典仪所批,他何以会在此页落名?
她取笔将此页誊下,刻意模拓纸角处那枚隐约残章。章形非兵部印,也非典册缝章,而是一种不常见的“留案审章”,形制方整,边缘略残,有四道角纹交错于一角,恰恰与她所藏旧纸中一枚失落印章略有相似。
心思翻至此处,乔知遥动作略缓,然终未停笔。
她不动声色地将此页编号默记于心,誊录完毕后抬首望了一眼馆内。
今日顾之晏依然未现身。实录馆虽属枢密所辖,但他素少入阁,多由下属司吏代管馆务。乔知遥知他不会轻易出现,却隐隐觉察,自她入馆以来,他似乎始终在注视着什么。
不是人,而是纸。
是那些她所翻之页,所抄之卷,所默识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