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录馆不设主堂,皆是档卷偏阁。
冷廊回折,两侧立柜高及梁柱,纸尘微浮。乔知遥跟着司吏穿过两道门檐,绕过东廊,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司吏只在垂花门前敷衍一礼,便匆匆退去,将她留在月白灯影里。
案前,果然有人在等。
冯子望正坐在一张黄梨木卷案后,穿着新绢常服,案前茶未温,手中翻着一册礼注。
他今日出现在实录馆,并非越位,也非偶遇。
每年春秋两册大修,礼部需向实录馆移送部分“礼注副卷”“诰敕副本”“典仪册页”入档,其格式须经馆方与礼部联合复核。典仪司副使,便是这道签押的最终一环。
过去此类签验多由属吏代办,今年却不知为何由他亲来,一坐便是数日。名曰格式核定,实则谁也不知,他是为这册而来,还是为人而来。
冯子望翻着礼注,手指轻敲书脊,听见脚步,抬头看她,笑意温温:
“这便是乔姑娘?果然是乔尚书的女儿,一看就是从小读书的,眼神不一样。”
昨夜递钥与简的事,他只字未提,如今亦装作初见——官样微笑、温声缓气,连称呼都挑了个最合礼的“姑娘”。
乔知遥垂眸行礼:“冯大人。”?语调平静,却带一点刻意的生分,他既要装无涉,她便顺着装。
“别大人大人的,”冯子望放下册子,笑意如常:“你入的是‘协修名册’,照例该叫我一声‘冯先生’。协修名册已挂,你暂列礼册附修。规矩你都知,我便不多言。乔尚书一案已封,你若真想替他留下什么,就在这册里好好抄录。至于再往前一步——”?
他又笑了笑,语气平缓,目光却像一柄蒙着纱的钝刀,“不必了。”
话落,馆中只余纸香与灯火声。
乔知遥心口微沉,却未露声色。?他在撕去所有旧情面,昨夜钥简是他递的,如今却要她把“恩情”当作空气自己咽下。
很好,乔知遥暗想,冯子望想要一局看戏,她便给他一局看戏。
她抬手,接过他递来的卷册副本。指腹触到纸角,尚带昨夜新墨未散的微凉。
“修册而已,”她低声道,“我谨记‘照例’二字,不敢逾矩。”
说完,微微致意,自行落座。
冯子望看着乔知遥背影,笑意更深,却不再言语;乔知遥则低头铺纸,袖口旧线在灯下微闪,针脚细密,像藏在灰布里的一束雪光。
两个人,一个落座抄卷,一个翻案注脚,谁也不提之前半点旧情。?可她心里明白:今日这桌前的沉默,才是真正的第二步——她要在这册中读出当年西防银账的破绽,要把那枚父亲批过的章,哪怕只剩一个字的痕,也留进实录之内。
第一子已落进棋盘,第二子正在静静布局。
风过纸案,乔知遥看见桌上那一纸新列文目中,正有一行空缺的副卷编号。那正是她所请之卷的位置。
她目光掠过那一行,眼神未变,心却沉了半寸。调文确实被接了,编号写得清清楚楚,附于“礼册西防附录”之下。但那行“调阅人”处,却依旧空白。
无名。
她知道,这是在“默认”她的存在。不是驳回,也不是认领。只是被放进来、被安排着坐下,像一枚在棋盘边缘等着应局的棋子,四面皆空,尚未接局。
乔知遥心中却没有慌。
她知道,很多棋局就是从这样的空位开始的。真正危险的从来不是被安排太少,而是被看得太紧。
她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她是被从流放名册里拉出来、又未列官籍挂档的人。既非女官,亦非太学弟子,却能入实录案前坐下,这在朝中是再罕见不过的“例外”。
她坐定时,案后几名同在协修之人正翻阅副卷,见她落座,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她就是那乔家姑娘?”
“听说是……流放令下来后又被接回的。”
“不是说她递过一纸副文,被……那位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