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尽见墓碑上写着“亡兄丁以锦之墓”,刀刻剑划,字迹极其粗糙,并非工匠所为,应当是这青袍人亲自刻字立碑,纪念已故兄长。
宁承轻一见“丁以锦”三字,立刻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道:“青竹剑客丁以锦是令兄?那你是……”
青袍人先将他一把抓过按在地上,宁承轻双腿无力,屈膝一下跪坐下来。萧尽见他动粗,心头生怒,但青袍人长剑在手,剑尖正对着宁承轻咽喉要害,自己若是妄动,怕对方骤下杀手,于是索性也扑通一声跪在墓前。
宁承轻转头瞧他道:“你跪着做什么?”萧尽道:“你跪着,我站着不开心。”宁承轻在人面前不便说笑,只叹了口气道:“难道你我一起跪着就开心了吗?”
萧尽抿嘴不言,心知墓中埋葬之人必定与宁家有脱不开的干系,又或死于宁闻之之手,青袍人千里迢迢将宁承轻带来这里,自然有要他替父谢罪之意。想到这里,他先弯腰低头,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道:“丁大侠,我不认识你,不知你是谁,若你与宁家有什么仇怨,我萧尽替宁家人给你磕头赔罪,承轻的爹娘都已亡故,冤冤相报何时了,望你泉下有知不要见怪。”说罢又要再磕头。
宁承轻听他如此真诚替自己赔罪,心中感动,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
青袍人却不动声色,沉声道:“你不是宁家人,凭什么替他赔罪,我大哥为人仁义,武功高强,若非中计绝不能死于他人之手,这仇非旁人可解,你休要跪在这里,我大哥不受你无故跪拜。”
宁承轻道:“你是丁以锦的弟弟,为何面容丝毫不像?”他向来过目不忘,见过之人只要有一分相似便有印象,这半月来搜肠刮肚,苦思冥想青袍人的来历却一无所获,没想到他是青竹剑客丁以锦的兄弟。
青袍人道:“我与大哥并无亲缘,继父丧妻另娶,不嫌我母亲膝下有子,待我视作己出。大哥更与我亲如手足。父母离世后,我兄弟二人相依为命,他死于宁家山庄,十余年里我每日都在想为他报仇,这墓碑下并无尸首,只有从宁家扫回的一抔灰烬。你先磕了头,我再问你话。”
宁承轻眼望墓碑,见“亡兄丁以锦”之下落款写着“弟丁以绣”,想来是青袍人的名字,心想他继父果然不嫌遗子,对他兄弟一视同仁,以锦绣二字改姓续名,当自己儿子抚养,难怪他对兄长如此手足情深。
宁承轻道:“令兄人如其号,有竹如君子,为人正直,武功又高,我爹在世时也十分钦佩,常说自己得友如此,夫复何求。我爹比丁大侠略长几岁,按理我该称一声叔叔。”
他恭恭敬敬,对着丁以锦的墓碑磕了几个头道:“丁叔叔在上,小侄宁承轻给你磕头了。”
丁以绣道:“你不替你父亲认错谢罪吗?”宁承轻道:“我是晚辈,见了长辈磕几个头不打紧,我爹爹无罪无错,岂可随意与人磕头谢罪。”
丁以绣道:“莫非你不承认是你爹害了我大哥?”宁承轻道:“丁叔叔死在我家中或许是真事,但要我认是爹爹杀害他,那是无中生有,妄加之罪。”
丁以绣道:“早知你不肯认,我有证据可证你父亲的恶行。”宁承轻闻言一愣,见他自怀中取出一块碎布,上头点点血痕,是有人以血代墨写下的血字。
他将布抖开,萧尽一眼望去,见那碎布已烧得残破,似从衣衫撕下,未烧着的地方断断续续写着:余不慎……困于宁家……生还无望……焚骨于野,扬灰逐风……报仇,切记……以锦垂死绝笔。
丁以绣道:“这衣摆是我在山庄外拾得,确是我大哥笔迹。”
宁承轻道:“烧得如此残缺不全,只能认出只字片语,如何能做我爹爹杀人的罪证?”丁以绣道:“虽只得只字片语,但从剩余字迹来看,不难猜出大哥毒伤发作,困于你家中,他自觉生还无望,写了血字投出庄外,盼能有人替他报仇。老天有眼,让我拾得遗书,况且宁家尚未绝后,留了你来他坟前磕头谢罪。”
宁承轻沉思片刻后道:“你说得或许有些道理,可毕竟只是猜测,不能算作确凿证据,要我心服口服认错谢罪,只这血书还不够。你望字猜义,牵强附会,硬说是我爹爹下毒害你兄长,我也可说是丁大侠行走江湖中了毒,找我爹爹医治,却毒发难救困于宁家,叫你不要误解我爹,万不可找他报仇呢?”
丁以绣不善言辞,如何辩得过他,见他强词夺理,怒不可遏,举掌要打。萧尽早在防他动怒,一见他伸手,立刻跳起来拿刀鞘挡住。
好在丁以绣虽怒火中烧,终究存有一份侠义心肠,知道即便父债子偿也不该对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动手,手掌举到半空被萧尽一挡已慢慢放下。他道:“我挟你前来并非要取你性命,大哥遇害时你尚是稚童,我也不迁怒于你,只想你替宁闻之对我大哥道歉认错,说明当时原委,我便给你解药放你离去。”
宁承轻道:“我身为人子,岂可为自己性命污蔑父母,丁大侠死于宁家山庄不错,但他绝非我爹爹杀害,你要我认错绝无可能。”
他平日遇到仇家,纵有千般刁难,也是言语上周旋,若无后策绝不惹怒对方,萧尽从未见他如此执拗不屈当面顶撞,心里为他捏把冷汗,右手却已将拒霜握紧。
丁以绣道:“我知道要你低头认错绝非易事,也知道你并非如众人所说因年幼不记得家中发生的事。你爹宁闻之负天下人我不管,只问一句,我大哥是否是他杀害?你只说实话,冤有头债有主,宁闻之既已身死,他夫妇二人的仇就此了却,你替父母磕头认错,我立刻放你下山,从此再不找你麻烦,且今日之后我退隐江湖,此中真相只你我知晓,绝不传扬出去。”
他如此承诺已是极大的让步,只为知晓丁以锦去世真相,萧尽一路观其人品尚属刚正,心里怕的是若丁以锦真为宁闻之所害,他得知真相情难自禁,又再反悔。
宁承轻听后却斩钉截铁回道:“我已说过,令兄非我爹娘所害,宁家也无半分对不起他,你不信尽可杀了我,我去九泉之下与你大哥对质,他让托梦骂醒你这个是非不分,糊涂透顶的蠢人。我爹娘无错,我不道歉。”
他不肯让步,偏要与丁以绣针锋相对。萧尽见两人相持不下,丁以绣手握长剑,剑指宁承轻喉头,忙起身站在二人之间,伸手挡住道:“丁……丁大哥,咱们大丈夫恩怨分明,岂能为十年往事牵连无辜,宁庄主是他爹爹,又已亡故,他自小流离失所尝尽苦楚,如今你非要逼他承认是宁庄主谋害令兄,也太过为难。我们方才都已磕了头,要不……要不将往日之仇放下,就此作罢。”
他说到最后,自己也觉难以说服对方,只是一心想护着宁承轻,不肯退开半步。
丁以绣脸色铁青,向他喝道:“你让开,我不杀他,他一日不肯低头,我一日要他跪在这里,你若搅扰,我只好将你杀了。”
萧尽道:“我姓萧名尽,是赤刀门门主义子,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杀我?”丁以绣道:“我本不想杀你,但你屡次阻挠我替大哥报仇,劝你不听,只好杀了你。”
萧尽道:“你杀我不打紧,只是将来被我义父知道,来找你寻仇,岂不又添一桩新仇。”丁以绣道:“我杀了你,有人找我报仇天经地义。”萧尽道:“那你若有孩子,我义父要将你孩子也杀了呢?”
丁以绣道:“我从未娶亲,也没有孩子。”萧尽道:“若有呢?”丁以绣不语,萧尽又道:“你若有孩子,可会在他面前残杀他人,让他亲眼目睹记在心里?宁庄主即便与令兄有千般恩怨,自可在别处了结,何必让幼子在旁看到。我说承轻不知当时情景,你逼他说真相岂非强人所难,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