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片刻,四周纷纷扰扰都是群豪窃窃私语之声,玄尘子却仍十分镇定,已将性命声名尽皆抛去身外,缓缓道:“那先动手杀人之人道,我知道你们也动了心,只是犹豫不决不敢动手。这里的东西虽说无主,可到底是木家传下的宝刀地图,他若不分给咱们,谁又敢说什么?”
“我听他说话颤抖,便知他是一时激动下了杀手,以木长枫为人定然不会独吞宝藏,可大错已铸成,难有挽回余地。他道,你们不愿意,要替姓木的报仇,咱们就不妨在这里大杀一场,留下一个,自然坐拥所有宝藏,从此飞黄腾达,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六人平分,只要一人刺上一剑,当作投名入伙,今后绝不将这事说出去。”
“这主意虽匪夷所思,但我们余下五人均想,今日不杀他为木长枫报仇,便是默认为他同伙。反之若真动手,即便杀了他,那我们五个对这满山宝藏又如何处置?难道当真拼到最后一个,可谁又有把握能以一胜多,活到最后?”
“如今想来人为财死实在可笑,当日却只觉珠光宝气、熠熠生辉,金银迷眼,人心不足,最后终是应了下来,一人一剑砍在木长枫尸首上。”
玄尘子长长叹了口气道:“山中地下的宝藏一时半刻搬不走,咱们便下山雇车马,搬完后又杀了脚夫,再另雇人押镖运走。到了中原却还有一桩心事,木长枫已死,他的家眷却知道咱们七人同行去关外探秘。木夫人若见我等归来,独缺自己丈夫,必定问起。我们本想撒个谎,说木长枫在途中出了意外染病去世,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终究可疑。况且木夫人又极聪慧,见我们之中有人神色闪烁,立刻起了疑心。我们见她如此,也知不能留她活口,既然已为这财宝杀了许多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木家人杀了个干净。”
玄尘子如此平静的口吻说出这般杀气腾腾的话,众人听了无不心惊胆跳,万万想不到这几个都已算得上名门正派的掌门、弟子、高僧、仙士,却曾是一群见利忘义、心狠手辣的恶徒,不但杀害结义兄弟,还干出灭门绝户的恶行。
群豪各人面上岂止惊骇、愤怒、诧异,更多鄙夷不齿。除了没有到场的金乌派弟子,其余如孤峰堂、九渊派、点苍派、紫阳派、灵光寺等门人弟子均都面色尴尬,脸上无光。方才还出头质疑的九渊派新任掌门狄远峰,此刻也是默不作声。
只有点苍掌门申燕朝是个老江湖,冷冷道:“莫真人说得倒像真的,只是犬子已遭人杀害,死无对证,况且我点苍派源远流长,剑法武功独树一帜,并非武林新进,哪里需要什么金银宝藏。再说犬子在外做了这等事,难道还能瞒得过我?”
玄尘子道:“若不问,便瞒得过。再说问了又如何?申掌门扪心自问,点苍派开派宗师虽是武林高人,江湖上人人敬仰,但贵派流传数代,传到阁下手中还有几分先代风范?这几年,贵派扩大门楣,广收弟子,短短十几年间隐隐有与少林武当比肩之势,其中又有多少得益于令郎的不义之财?我方才不提事发时各人名字,也是想他们既已去世,不宜再起争端,申掌门若非要我指名道姓,贫道就如你所愿不再避讳。”
第九十一章持身洁白酬知己
申燕朝听玄尘子如此一说,反倒不敢应声。
申琰是他独子,丧子之痛自不必说,可儿子出入江湖隔了一年带回巨额财富,做父亲的岂有不问原委之理。点苍派扩地买田,在门派山下置了许多产业买卖,才得如今这般兴旺气象。
申琰当年不敢对父亲说出自己与人合谋杀害义兄,申燕朝只知他与几个江湖同道偶尔发现一处深山财宝,绝无后患,虽这些年每每想起总觉有些蹊跷,却未及细思。此时玄尘子待要说出起头杀人者是谁,申燕朝竟不能确定,这人身份不说出来尚有转圜余地,若说出来真是自己儿子所为,自此后点苍派上下岂不是身败名裂,臭名远扬。
玄尘子见他低头不语,有退缩之意,转而又道:“我们将木夫人与其女、家人、丫鬟一并杀害后,寻遍木府却不见三岁小儿踪影。我等几人这时已不能回头,各人意见却有分歧,有人说孩子年纪尚小,独自不能跑远,即便活着也过不了几日,可不必管他。另几人却道斩草必要除根,留个孩子,他日长成获知真相定要回来报仇。于是六人分头去找,终究是我,在后院外的小山上找到那孩子。”
“他虽只三岁不到,却已有些懂事,见我们杀了他母亲姐姐,心里害怕,逃到院外山上。我见他如此幼小有些于心不忍,可他看见我手握长剑满身血腥,吓得摔下了山。我走去一瞧,山虽不高,但山下有条大河,河水滚滚奔流不息,一个稚童掉下去九死一生,便当他死了,回去告知众人。随后我们六人各自起誓,将这桩勾当埋在心里,有生之年绝不对任何人说起。唉,即便不发誓,谁又敢将这事说出去?”
玄尘子年事已高,嗓音低沉庄重,将多年前的恶行缓缓说出,听在众人耳中却似晴天响雷一般震惊。
房中安静片刻,那黑衣人道:“你说完了,接着由我来说吧。”他伸手将自己脸上面具揭去,露出本来面容,萧尽正等他揭露身份,凝目一望竟然认识,却是半路结识的唐寒。
萧尽见是他,忍不住道:“你……”宁承轻却又将他一拉,悄声道:“你先听他说完不迟。”
萧尽点头应允,只是方才那个“你”字说得虽轻,却已被唐寒听到,转头向他瞧了瞧。
眼下气氛剑拔弩张,人人都等着听他如何处置玄尘子,唐寒却对萧尽微微一笑道:“小兄弟,我借你赤刀门的身份一用,只为那句应天血刃,荡邪诛奸。赤刀门在江湖中向来以除恶闻名,这六人杀我父母姊妹,灭我门户家人,正应了你门中教义,望你不要见怪,如今我已手刃杀父仇敌,自当还你清白,等此间事了,我再负荆请罪。”
萧尽心中疑惑,正待开口,宁承轻道:“他原本就是清白的,倒不急在这时分辨。只是小弟好奇,你当年年幼,只三岁不到,如何能将这六人来历记得这般清楚?”
唐寒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杀父仇人我如何能不记得?再说纵然不记得全部六人的样貌,只消记得其中一个,寻上门去逼问他当年真相就是了。哼,这几人,当了掌门、帮主,享尽荣华富贵,渐渐也怕死得很。他们之中大多已娶妻生子,阖家幸福,我杀人前逼他们留下字据,叫家人不得寻仇,否则将他做过的事昭告天下,让他家眷亲友声名扫地。”
温南楼听得仔细,略微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些被杀之人的亲友都不声张,也未曾去找赤刀门报仇,直到今日比武大会有人带头才纷纷说出来,可近来江湖上被赤刀门杀手所杀的不止这六个,难道他复仇时看不惯别派人为恶,也一并杀了不成?
唐寒瞧了玄尘子一眼道:“姓莫的,如今其余五人已死,留你一个活着,对他们实属不公。”玄尘子点了点头道:“我年纪最长,是他们的大哥,却不能守住本心,因贪念杀人,比旁人更可恶,更罪不可赦。这十八年,我潜心修道,日夜悔悟,只是道行不够终究贪生,活到了这个岁数。这个岁数……已是太多……太多了。”说到这里,众人见他面色渐渐苍白,双眼、双耳、鼻孔、嘴角流下几道鲜血。
刘迎年一见心道不好,忙上前查看,只觉他四肢发冷,鼻息全无,心跳脉象也已停止,想不到这老道已自绝经脉死去了。
群豪虽都不齿六人的不义行径,但玄尘子如此一个江湖上人人称颂的武林宗师、紫阳剑派一代掌门亲口将自己过往罪行说出,也算幡然醒悟,有悔过之心。众人皆想,多行不义必自毙,即便到了这样高龄,又享盛名地位,最后还是不得善终,不由都暗自感慨。
唐寒见玄尘子自尽惨死,脸上却无半分同情怜悯之色,少顷转身面向众人道:“我虽不需谁来见证,但如今姓莫的老道已将过去种种当面说明,我报杀父之仇名正言顺,若六派门中还有谁不服,现下就可站出来。”
群豪心想,此地乃长生道院,紫阳剑派的地盘,在场又有刘迎年这等故交坐镇,玄尘子绝无受人胁迫的可能,既然他亲口承认,自然不会有假。孤峰堂、九渊派、点苍派、金乌派、灵光寺及紫阳剑派这六个门派的门人弟子虽可说不知真相,但十余年来受益不少,从今以后江湖武林中的声名清誉也大为折损,眼下如何还有脸面出来与唐寒对质。各派脸上无光,孤峰堂、九渊派、点苍派掌门已各自率领门徒离去,灵光寺众僧则向唐寒合十行礼,承诺将静嵩之死的真相回禀方丈主持,说完也告辞而别。
刘迎年眼见一场热热闹闹的比武大会却生出许多事端,不但玄尘真人自尽,六派在武林中抬不起头,连其余门派有死于赤刀门手中的人都难以启齿质问真相,怕又牵扯出些不为人道的丑事,思虑再三也要等日后私下再说。
刘迎年虽郁郁不乐,但仍要尽东道之谊,与紫阳剑派商议玄尘子后事等等。众人听了如此一件恩怨往事,又见多年不曾露面的铁手佛被擒住,心中都想接着还有好戏可看,都不急着下山,只等收殓玄尘子的尸首后处置这个江湖恶贼。
正当众人纷纷要散时,宁承轻突然道:“且慢!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请这位木——大哥解惑。”他有意将木字拖长,似乎对唐寒是木长枫之子的身份有所质疑,唐寒不以为意,对他笑笑道:“叶贤弟,你有什么疑问但说无妨,凡我知道的绝无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