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长大些,逐渐明白人类的死亡方式可谓数不胜数:病痛癌症、车祸意外身亡、还有做农活被耕牛踢死的、冬天喝醉在雪地里冻死的、做人老婆叫丈夫活活打死的。
简而言之,当人身体里的心脏不再跳动、也不再有喜怒哀乐,那么这个人就是真真正正的死了。
就像老话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苗荼一直以为,“死亡”是肉眼可见、无法凭借意念推断的。
直到陈律师心平气和地告诉她,徐砚白的父母要为他举行葬礼。
苗荼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一声不吭就离开的人,只要消失的时间足够长久,也会被判定“死亡”。
来到上海后,苗荼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酒店附近的网吧,除了看病和去律所,她几乎将所有时间磨耗在那里,日升到日落,一呆就是一整天。
廉价网吧总是烟雾缭绕,来往年轻人不论男女都穿着清凉。
苗荼每天穿着那件白色长裙,幽灵一般飘过拐角过道,皮肤在烟雾袅袅中白的发亮,总让人幻视电影里留着黑长直的女鬼。
她总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也不做别的,打字越发熟练地在网页搜索框里敲下“徐砚白”三个字,点击搜索。
苗荼耐心地一条条翻看,屏幕里射出的冷白光线倒映在她漆黑瞳孔里。
没什么特别目的,她仅仅只是想知道,徐砚白以前都经历过什么。
即使设置了按时间排序,现在与一年前的帖子与博文,还是会交错跳出来,其中评论总让苗荼错乱。
不论是才华或人品,前一天都还被贬斥到一无是处的人,都因为被判定为“死亡”,污名转瞬即逝,被奉为高塔上的神像。
一周前还是“害人精”、“杀人犯”的过街老鼠,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善良、谦和、平易近人的化身——仿佛只是在一夜之间,徐砚白的所有美德突然被人们所发现、所想起、所怀念。
好比现在,苗荼上一秒才看完一篇怒骂要求“徐砚白杀人偿命”的热帖后,下一秒就刷到另一篇,标题为“徐砚白舍己为人,应为当代年轻人的学习榜样。”
她觉得讽刺,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有人敲了敲她桌子,苗荼抬头,望着眼前身穿花衬衫、嘴里叼烟的年轻混混,吐着烟圈,流里流气向她要联系方式。
苗荼摇头,下一秒就见陈亦扬从按住混混脖子,眼神将人逼走后,在她面前蹲下。
男生露出乞求眼神,小心翼翼道:“一起回去吗?”
陈亦扬每次都会跟着她来网吧,什么都不做只在一旁待着,最后兄妹俩一起返回酒店。
苗荼听话地点点头。
客房门前分别时,陈亦扬再次提起明天葬礼的事情,语重心长道:“如果你不想见他父母,我们就不去。”
苗荼摇头表示没关系。
当晚,她事发后第一次睡着,梦里回到徐砚白高烧那天收到父亲短信,苗荼恭喜他要当哥哥了,问他是不是很期待。
男生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闻言轻轻笑了笑:“我父母应该很期待吧。”
听说徐砚白的妹妹出生在五月。
也就是说,在徐砚白出事不过一个月时间,他的父母就在准备孕育这个新生命了。
苗荼很好奇,对于这个新生儿的降临,徐砚白的父母究竟有多期待。
她这样想的,第二日葬礼上也这样一字不落地直白问了。
灵堂外的大厅内人来人往,苗家夫妻俩面对家缠万贯的徐家父母难免拘谨。
苗荼定定望了徐砚白的父母半晌,突然走上前。
她翻出提前编辑好的内容,纤瘦胳膊举着手机放在夫妻俩面前,好让他们能看的清楚明白。
女人刚经历生产又遭巨变,连走路都摇摇晃晃;邀请苗荼来,不过是想看看故去儿子遗嘱里频频提到的女生,没想到却被苗荼反问的说不出话,乌青的嘴唇颤抖不止,枯瘦的手死死抓着旁边面色阴沉的高大男人,眼见着就要腿软跌倒。
众人手忙脚乱时,反观苗荼却一脸淡然平和,甚至轻拍她肩膀时,她还会朝你淡淡一笑。
陈亦扬将这一切收尽眼底,心猛地下沉——绝不是错觉,他这几天越来越频繁地在苗荼身上,隐约见到曾经徐砚白的影子。
在陈兰萍眼神示意下,陈亦扬拉着苗荼去了走廊尽头,憋了半天沉声:“毕竟是他父母,别在他面前这样。”
苗荼其实很想说,徐砚白人都没找到,又何谈“面前”,但她不想争辩,乖顺地点点头。
她直勾勾望着窗外参天大树,想着这一棵和徐砚白总看的百年梧桐有什么区别,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陈亦扬拽她衣袖,扭头朝向紧闭的灵堂大门,问她要不要进去看看。
脚底感受到震动,苗荼猜应是灵堂内正播放哀乐,摇头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