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快步回到舱房里,陆棠心中其实并不如方才表现得那般沉着。前途未卜,四面受制,而她此刻,却已再无退路可走。
屋中只有顾长渊。他仍沉沉昏睡着,只是冷汗越出越多,一层层浸湿了枕席,微湿的鬓发贴在额侧,将他原本就瘦削的轮廓衬得越发清晰。
她本可再向杜家开口,请人照应,却终究不放心将这样无法自主的顾长渊交到旁人手里。只是,在过往二十余年的人生里,陆棠披甲为将,拔刀为侠,策马冲阵、破敌制衡,却唯独没有做过寻常女子,没有做过照顾人的活计。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亲手照顾一个人。
陆棠在床前微微蹙眉,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将所有杂念一一压下,伸手去掀被褥,却在下一瞬顿住了动作——她终于知道了那个他一直藏着的秘密。
顾长渊半侧着身沉沉睡着,右腿松散地垂在床边,右手虚搭在胸口,手指微微蜷缩,呼吸低缓,眉宇间仍残留着未散的疲惫。只是他腰腹间却裹着层层叠叠的布料,双腿之间隐约浮现出异样的痕迹。
陆棠怔住,心像是被什么人攥住了,连呼吸都滞了滞。
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每次当她想要抱他、扶他时,顾长渊都强撑着不肯松口,也终于懂了,他那些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迟疑与抗拒背后藏着的无法言说的羞耻与隐痛。
陆棠缓缓闭上眼,指尖微颤。她不是未曾见过伤残之人,也不是不懂世事,可此刻,真正直面顾长渊的残缺,她才意识到,也许他经历的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加残忍。这世上有些苦难,是旁人如何想象也抵不过亲历一分的。
她静了片刻,没叫人,也没犹豫,只是起身出去,取了温热的净水,又找来自己的干净里衣,小心地裁成便于换洗的尺寸,叠得整整齐齐,再重新回到他身侧,在床榻边坐下。
这是她第一次,在战场以外这样近距离触碰一个男人的身体。
指尖搭上顾长渊腰侧的衣带时,陆棠的手指轻颤起来,心跳也莫名快了半拍,不过很快她又将一切情绪压下,像惯常迎敌那样强迫自己专注镇定,拧湿布巾,一寸寸擦拭下去。他太瘦了,指下的肌肤冰凉、干瘪,骨骼清晰可触,像是被岁月一点点蚕食了生机。却还是让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她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干净,换上温软的衣物,末了替他掖好被角,将他胸前的褶皱轻轻抚平。一切收拾妥当,她的手指在他衣服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收回。
幸好,他没有醒。陆棠悄悄的松了口气。
等到她又重新回到舱内时,顾长渊依旧没有醒。陆棠平日里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手上总是有很多事要忙,如今身处险境,却难得的清闲下来。能做到努力都已经做完,如今局势多思无益。无事可做,她拉了把椅子,百无聊赖地在床边看顾长渊,等他醒来。
烛火微微摇曳,映得他眉眼深邃,清俊无双,让她心头微微一动。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好好看他。即便在如此的病弱之态下,顾长渊的五官仍透着极致的冷峻与清朗,眉骨高挺,鼻梁秀直,薄唇微抿,连昏睡之时,都带着一丝疏离的冷意。只可惜那双温和却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如今紧紧闭着,眼下带着一丝淡淡的青色,诉说着这些日子积攒的疲惫。
他还会再醒过来吗?如果他醒着,会赞同她的决定吗?陆棠的心头莫名地有些发涩。她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不知过了多久,心底某个角落像是倏地被什么悄然撬开了。
在这个寂静而私密的空间里,陆棠忽然意识到,这一路走来,好像只有顾长渊一直陪着她。无论是战场之中的刀剑交错,还是议事堂上的风云翻覆,他都在那里,在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行。他是她的引路人,亦是她的同路人,即便被困在这方寸之间,仍是她最敬佩和信任的伙伴。
她望着他,心头不知怎的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妙情绪。
也许……做顾长渊的夫人,也不是件坏事。这个念头闪过的一瞬间,陆棠自己都怔了怔。
她突然记起,那些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一次次替她舍生忘死,披荆斩棘,半步不退。他该不会……其实也早就喜欢她了吧?
陆棠怔怔地盯着眼前人,目光落在他好看的眉眼上,心绪起伏间,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她也许久未曾合眼了,这屋里没有第二张床。她撑着头,缓缓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他身侧的被褥上,鬼使神差地伸手掀开了一角。船舱不算大,榻也不算宽,可当她侧身躺下时,竟意外地合适。
她面对着他,蜷起膝盖,轻轻闭上眼,身体随着船舱微微摇晃着,耳边是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意识渐渐模糊开去。她未曾触及他分毫,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夜,她竟似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心,睡得格外深沉。
第38章失明他恍惚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命运推到……
顾长渊终于从昏睡中醒转,缓缓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浓重的黑暗。
他将感官缓缓铺展开来,尽力探知自身所处的这个空间,身下是船身微微起伏的晃动,鼻息间萦绕着的是淡淡的药香和江水湿润的气息,耳边回荡着江水拍打船舷的沉闷回响,一切都真实而清晰,唯独——他什么都看不见。
是夜色太深,抑或是,他尚未真正醒来?
顾长渊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揉眼睛,只是右手如故,毫无知觉,左手也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被身上的被子封印着,动弹不得。
自己昏了多久,此刻又身在何处?一切无从得知。这深重的黑暗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困锁在一口密闭的井里,心头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顾长渊别无选择的静静躺在这团浓墨似的黑暗里,等待着某一盏灯火划破迷雾,将他从这无声的沉沦中唤醒。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
“顾长渊?”是陆棠。她的声音很轻,语调沉稳,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杜家信守承诺,他们请上船的是周边颇负盛名的杏林高手,尤擅调理中风偏瘫之症。几日施针服药下来,顾长渊的高热已然渐渐退去,气息也一日日平稳,只是偶尔醒转时,仍旧神智昏聩,辨不清人事。
这几日,这样的场景陆棠已经见过许多次了。见他迟钝地睁眼,见他在短暂的遗忘里迷茫无措,又疲惫地重新昏睡过去。每一次,她都一遍又一遍唤他。
这一次,她依然如此。在一片湿冷的江水气息中,陆棠抱着几乎微不可见的希望,再一次,唤他的名字。
陆棠的声音不远,就在他身侧,
顾长渊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竭力稳住思绪,深呼吸,再一次睁眼——依旧是一片黑暗。
他心头猛地一沉。陆棠不会在黑暗中照料他,舱内不可能没有烛火……所以,这漆黑并非夜色所致,而是——他的眼睛,真的看不见了?
他指尖微蜷,心绪翻涌,可面上依旧努力维持着惯有的冷静。他本能地不想让陆棠察觉自己的异样,于是稍作停顿后,努力看向黑暗中声音的来处,稳住嗓音,缓缓开口:“阿成呢?让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