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微微一愣,却也未再坚持。他捋了捋胡子,沉吟片刻,方才开口:“盖《灵枢·海论》有云:‘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而为之精’。顾先生旧疾未愈,复加劳损,高热多日,气血虚耗。今观脉象,尺脉沉伏,主血脉不利,关脉涩滞,显气机瘀阻,络道闭塞。且先生此前之创,根在头颅,今复发旧疾,颅内蓄血加重,恐压及神机,致手足之控尽失,目不能视。”
陆棠的指尖狠狠收紧,唇瓣微微泛白:“那他……能恢复吗?”
大夫拱手,沉声道:“若血块能自行吸收,气机渐复,或尚有一线光复之机。”
“可有其他法子?”顾长渊自一片沉默中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大夫犹豫片刻,还是缓缓开口:“或亦可剖颅开窍,取其积血,以除压迫。《千金要方》有言:‘脑髓者,五藏之精,诸阳之会。动之不慎,祸及生机。’。然此法甚险,利少弊多,稍有差池,恐神机俱碎,生死难料。”
顾长渊静静听着,神色未动。
大夫缓缓转向一旁的陆棠,继续叮嘱:“夫人,如今先生右侧已全然瘫痪,日后照料须尤为细致。《素问·宣明五气篇》云:‘血脉和利,精神乃居。’。此后每日需推揉经脉,以防肌肉痿缩;晨起以温湿巾擦拭肌理,以助气血流转;每过一炊,须翻身更衣,衣衾不得有褶皱,以防生疮腐坏;饮食宜清淡,忌膏粱厚味;尤需谨防跌仆与再发高热,若觉气机翻涌,须立时施以镇神之方缓解,不可延误。”
陆棠缓缓吸了一口气,语气坚定:“我明白。”
大夫又道:“另神机未复,气机失调,先生或有难以自控之时。还要烦请夫人勤加照料,及时更换身下衣物褥垫,以防湿浊壅滞,生热成疮。”
言罢,他拱手一礼,识趣地退下,只留船舱中一片沉默。
陆棠眼看着顾长渊始终稳如磐石的神情终于微微裂开了。他努力保持冷静,整个人却仍旧无法克制的细细颤抖着。
陆棠的手指狠狠攥紧衣袖,指节泛白,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了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那句“没关系,我来照顾你”,在唇齿间转了又转,终究未能出口。最终她只是沉默地抬手,轻轻握住了顾长渊的左手。
没有安慰,没有言语。
只是用这份沉默的温度,告诉他——她在。
第39章亲吻他永远输给她,输给她横冲直撞的……
大夫转身退出,木门轻掩,屋内重归寂静。烛火微微摇曳,顾长渊倚靠着软枕静静地坐着,只觉得掌心一片冰凉。他已经无法行走,如今还要加上目不能视、身不能控,他竟不知自己何时已溺于这片命运哄骗他迈入的泥沼,再无方寸自持之地。
陆棠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顾长渊半倚在床头,黑沉的瞳仁里空无一物。他身上原本合身的素色中衣因连日高热已经显得微微松垮,薄毯盖在膝上,却仍掩不住他清瘦单薄的身形,光影跃动,衬得他如同一抹枯槁的影子。
世事如棋,她一向信奉落子无悔,可这一刻,她竟罕见地生出一丝愧意。是她推着他走上这条路的,如今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他一步步跌入无底深渊。
陆棠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开口,却听见顾长渊先一步出声:“大夫送走了?”。他微侧着头,似是在细细分辨周遭的动静,空茫的目光转向她的方向,努力停在她的脸上,嗓音冷静克制,平稳如常。
陆棠连忙敛起思绪,淡淡应了一声。
他微微颔首:“那你也休息吧。”
陆棠犹豫一瞬,终究还是开口,声音沉甸甸的,压着她全部的勇气:“顾长渊……对不起。”
眼前人闻言,微微一怔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嗓音低哑,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自嘲:“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起来:“陆棠,此次出行,是我自己的决断。如今的状况,也不过是命数使然罢了,怨不得旁人。只是而今之计,阿成是不行了,还要劳烦你请杜家人再找两个仆役来,照料我的起居。”
陆棠眉心微蹙,不赞同道:“现在你经不起意外,我来。”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夫妻之言,本是权宜之计,而今大夫的话你也听到了,我足不能行,目不能视,现在坐在这里,连自己是不是歪倒了都不知道。”顾长渊的语气愈发平静,嘴角的自嘲却更深了几分。
他每说一句,声音便沉一分,直到最后,几乎冷得彻骨:“陆棠,请你清醒一点,你的手是用来拿刀的,不是给一个废人穿衣喂饭、擦屎接尿的。”
陆棠听闻此言,只觉得心头一震,指尖微微发凉。她在床榻旁坐下,伸手重新覆上他的左手,平静有力,一字一顿:“顾长渊,你不是废人。”
他却低垂着眉眼,没有回应。
陆棠见他没有反应,亦没有再多说,只是轻轻扶上他的手臂,想替他将滑落的薄毯理好。可就在指尖触及顾长渊的那一刻,他的身体骤然一僵,随即不知从哪里攒来一丝力气,猛得甩开了她的手。
“别碰我。”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手用力压在在薄毯之上,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语气很平静,里头却仿佛压抑着无数翻涌的情绪。
陆棠怔了一瞬。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向自信从容,一向沉稳克制,对她亦一向包容忍让的顾长渊,如今却用尽了所有力气,只为将她推开。
这让她心里不知怎的涌起一股酸涩。他过于激动了,陆棠刻意放缓了语速却不改坚决:“顾长渊,你在怕什么?”
顾长渊薄唇紧抿,沉默良久,才又低声道:“陆棠,不要逼我。”。
陆棠却没有退让。她上前半步,凝视着他不再有神的眼睛,笃定的告诉他:“顾长渊,我会不走,你也别妄想推开我。”不容挣脱,不容逃避。江水的回响在静谧的舱室里被无限放大,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他们二人与天地隔绝开来。
然而,下一刻,她听见顾长渊低低地笑了一声。笑意冷淡至极,带着刻骨的疲惫与绝望,像是积雪压枝,终至断裂:“陆棠,你这样,我宁愿去死。”
陆棠的指尖猛地收紧。她太清楚他在想什么了。甚至连陆棠自己也无法想象,骄傲如他,要在这无可挽回的溃败中活下去,可她仍旧无法容忍顾长渊这样轻易地说出那两个字——死亡,从来不是一个他该着急奔赴的归宿。
她缓缓吸了口气,压住心底的惊惧于怒意。她不想争辩,也不能让他在此刻再耗费力气了。沉默良久,她终于轻轻站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