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多人听不懂夫人土司在集会上讲的话,但从第二天开始,就有人陆陆续续地跑到修学堂的工地来帮忙干活,包括上善观道士和嘎得教堂杂役,迪尼体古也派了十几个徒弟,由烟锅巴领着去帮忙。
据廖总管原先统计,天石谷六岁到十二岁的娃娃,加起来一共三百二十一个,其中男娃娃一百六十一个,女娃娃一百六十个,如果全部都去学堂读书,要修八、九间大房子;如果只叫男娃娃去读书,四、五间房子也就够了。廖总管征求夫人土司的意见,夫人土司说要修九间房子,而且要修成最好的房子。
廖总管计算了一番,有些发愁。一是原先只备了修六间房子的料,而且只准备修一般的房子,现在要增加到九间,而且要修最好的房子,备料要再多一倍才修得下来。二是师傅不够,天石谷就那么几个石匠木匠泥水匠,其他人只会干些粗活笨活零碎活,人手再多也派不上用场。夫人土司要求尽量在过年前后完工,照目前的进度,根本不可能。三是自从有人主动到修学堂工地帮忙后,夫人土司就要求供他们两顿饭,于是跑来不少吃闲饭的,虽然供几十个人吃几顿闲饭,对土司府来说不是啥子大事,但是相当麻烦。仅为了安排好这两顿饭,廖总管每天就要耗去半天时间。四是据廖总管派到话场子去听口风的下人们说,许多人家都不情愿送娃娃去读书,特别是女娃娃。那么大的学堂修成了,却没有几个娃娃去,土司府岂不是要大丢面子?让娃娃去读书,可不比禁大烟,夫人土司说一句话就成;销毁的大烟是土司府的,天石谷的大部分土地名义上也是土司府的,那些娃娃却是各家各户的,即便是夫人土司亲自一家一户去说,也不一定就能全部算数。
每隔几天,夫人土司就由禹三少爷、九小姐和几个下人陪着,到工地去转转。转完工地,就顺便到上善观去敬奉三天尊,看望史道长。禹三少爷是不进去的,就在门前等着。自从当年夜探密室之后,禹三少爷就只在“大牛皮会”那天进过一次上善观。
这天,夫人土司在从修学堂工地回来的路上,碰到青石寨的一个老头,打过招呼,那老头突然问:夫人土司,往年这个时候要种大烟了,今年你不准种大烟,那叫我们种啥子?
夫人土司回答:除了大烟,你们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老头硬梆梆地说:我也不晓得种啥子比大烟更划算、更容易。我家十三口人,只有六个劳动力,其他七个,有四个干不起活的娃娃和两个老的,还有一个残废的。如果不种大烟,过不了三年,恐怕就得吃救济了。
夫人土司说:我前几天已经跟廖总管商量过了,再过几天就动员大家整田播种,主要种小麦、油菜、洋芋和苞谷。种籽土司府也准备好了,到时候发给大家。你家的六个劳动力,只要肯吃苦,养家糊口是不成问题的。
老头说:小麦、油菜、洋芋和苞谷我倒是种过的,苦也吃过,但很多人除了大烟啥子也不会种,恐怕也不愿意吃苦。
夫人土司说: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到了,到时候就请会种的教不会种的。不想学不想种不愿吃苦的,就让他们饿肚子吧。
老头又问:听人讲,学堂修好后全部娃娃都要去读书,书上讲不讲学种田的事情呢?如果不讲种田的事情,读书有啥子用呢?
夫人土司回答:种田的事情也要讲,不过不是专门讲种田的事情,读书也不是为了能种好田,而是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不会再吃更多的苦。耕读传家,是我们中国人传承几千年、几百代人的最好传统。
老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嘀咕着径自走了。
一天午饭后,土主庙广场响起了钟声和枪声。众人陆陆续续来到广场,见只有廖总管带了几个下人站在高台上,场面就显得散漫混乱。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廖总管扯着嗓子吼了好几声,大家才稍稍安静下来。
廖总管接着吼道:今天召大家来,是要宣布一台重要的事情,这是夫人土司的命令,大家要好好听。现在已经到了冬播时令,今年不再种大烟,夫人土司决定改种其它庄稼。由于种惯了大烟,许多人家已经不会种其它庄稼了,所以夫人土司亲自出面,请了寨子里比较会种其它庄稼的三十几个师傅,专门教大家种庄稼,大家要跟着他们好好学。当然,夫人土司亲口说了,教不是白教,学也不是白学,是要交学费收学费的。土司府已经定好了学费的最低价格,高交高收不管,低交低收不行。除了天石谷义仓的救济对象,都要按照规定自家交学费。有不愿意学不愿意种的,土司府也不管,来年闹饥荒饿肚子,更不会管。至于种籽,全部由土司府免费提供,今年只能提供小麦、油菜、洋芋、苞谷四种种籽,想种其它的,种籽自家想办法。想种刚才说的这四种的,你们回去自家商量一下,想种哪样,种多少,明天早上开始就可以来土司府报告,领种籽。师傅是土司府统一请好的,但请哪个由你们自家商定。现在,我公布一下师傅的名单……
廖总管公布的事情,不少人前几天就晓得了。有人说好话,也有许多想不通、担心的人讲怪话、风凉话。最令他们想不通的,倒不是自家祖祖辈辈都在土里刨食,到头来竟然要别人教自家咋个种田,而是从今往后,恐怕子子孙孙都要在土里刨食,刨的还不是以一当百的大烟,而是百不当一的啥子小麦、油菜、洋芋、苞谷之类的杂碎;最令他们担心的,倒不是不想学不愿种,或者学不会种不好来年要饿肚子,也不是请人来教自家种田要交学费,而是学堂修好后土司府强迫娃娃去读书咋个办?请人教种田要出钱,请人教读书也一定要出钱。请人教种田是为了自家的收成,请人教娃娃读书为了啥子?土司府出工钱请娃娃去读书倒还差不多(毕竟娃娃也是劳动力),要自家出钱去读个吃不能吃、穿不能穿的书,打死也不能干,看土司府咋个办?
虽然想不通、担心、有怨气,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到土司府报告、领种籽,然后去请师傅、讲价钱,商量好后,就在师傅的指点下开始整田下种。最早行动的,是赖石山村三十六户人家。他们在小河边开了一大片地后,土司府又把靠近赖石山村的一大片田分给了他们。欧麦嘎师傅带着杂役、史道长带着道士们也先后行动起来,在“供养田”“奉上田”里学习种庄稼。阿牧扒和烟锅巴说,大东巴师傅最近经常头疼,疼得还相当厉害,亲自下不了田,徒弟们也都要服侍师傅下不了田,今年就只好按照老规矩,请土司府安排人去帮忙种“敬主田”。
师傅们忙得很,有几个师傅一天要跑好几家。好在大家都是种过田的,虽然不少人从来没有种过小麦、油菜、洋芋、苞谷之类,但一听就懂一学就会。不出十天,绝大部分人家的田地就种完了。据廖总管统计,整个天石谷只有二十三户人家没有来领种籽,其中十四户人家,从前就一直坚持在自家开出来的田地里种其它庄稼(当然是经过土司府特许的),他们自家有种籽,也不需要别人教,因为自家就是种田师傅。只有九户人家坚持不想学不愿种,夫人土司安排廖总管去说了两次,还是不听,也就不管。
播完种后,夫人土司安排廖总管杀了两头猪几只羊,在土司府门前的小广场上摆开长桌宴,请教种田的师傅、参加修学堂的师傅和自愿到学堂工地去干活的人喝酒吃饭,酒足饭饱后又在土主庙广场上打跳。第二天,有不少人跑到土司府要求去修学堂的工地帮忙,廖总管却说场地小人手多,挤在一堆不好干活还容易出事,大家的好意心领了,如果有需要,再请大家帮忙。师傅们也觉得那么多人挤在工地上碍手碍脚,就(按廖总管的意思)去找廖总管,说要大大减少人手才能加快进度,廖总管征得夫人土司的同意后,大大地减少了去学堂工地干活的人手和参加吃饭的人口,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播完种不到二十天,田野里就相继冒出嫩芽,远远望去,一片赏心悦目的嫩绿,天石盆地充满了令人振奋的蓬勃生机。那九户人家中有三户终于坚持不下去了,跑到土司府来找廖总管,说是想领种籽请师傅去学种田。廖总管说领种籽可以,但请师傅的价钱涨了,至少要多化一倍的价钱才能请到师傅了。三个户主不相信,领了种籽去请师傅,果然跟廖总管讲的一样,价钱翻了一倍,三十几个师傅都是一口咬定不下价。时令不等人,来回跑了几趟,最后只好咬紧牙关,按一口咬定的价钱请了师傅去学种田。
春天来了,跟往年一样,灰黄了一冬的天石盆地又变成了绿色的世界。不同的是,今年春天的绿,不是往年由大烟苗铺排开来的清一色的绿,而是由不同庄稼编织成的千姿百态、神清气爽的绿。许多人第一次看见,原来春天不止是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单一沉闷的色彩,不同的绿色像跟不同的人打野一样,鲜活生猛、兴味无穷;许多人第一次嗅到,空气中不再有陈尿令人作呕的味道,泥土和禾苗的清香令人食欲大增;许多人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居住的地方真的是这么美,就像欧麦嘎师傅说的那样,天石谷简直就是个连“嘎得”也会嫉妒的人间天堂。欧麦嘎师傅像第一次来到天石谷的时候一样,没事就跑到田野里去转悠,看看庄稼,闻闻泥土,喊几声“欧麦嘎”,逢人就说,今年春天,说不定真会有几个天使跑到天石谷来居住。一次遇着长皮,他也这么说,长皮信口回答:那说不定是坐着你们罗师傅土司派来的美国飞鸡飞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