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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丨第一丨明代(第2页)

在意识模糊、气息微弱的最后一刻,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浑浊的眼中映不出任何倒影,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那黑暗中,没有恐惧,没有对往昔的追忆,唯有一个执拗的念头,如同最后一点不甘熄灭的星火,顽强地闪烁、跳跃:

“可惜没来得及谱完新曲……”

微不可闻的气息从她唇间逸散,带着无尽的憾恨,沉入无边的江水与黑暗。

她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船板上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抓住那早已消散在风中的、不成调的旋律。最终,一切归于沉寂。琵琶静默地躺在枕边,弦上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最后的余温。江涛依旧拍打着船舷,呜咽着,带走了一个无名乐妓和她未尽的琵琶绝响。那首只在她心底流淌过的新曲,终究如一滴水,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亘古奔流的长河,再无痕迹。

没有乌野利,没有轮回,只有一个倔强的琵琶女和她未竟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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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台这一世,是岭南深山里的采药人,村民唤她“阿芥”。

群山深处,云雾常年如纱,缠绕着苍翠的山峦。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蜿蜒向上,被苔藓和湿气浸润得滑溜。在这片氤氲里,阿芥的身影是村民最熟悉的风景。

她背上那只磨损得发亮的竹篓,装着她的生计,也装着乡邻的命。青翠的枝叶,奇异的根茎,经她布满老茧的手采下、洗净、摊晒在竹匾上,再于瓦罐中咕嘟咕嘟熬煮成或浓或淡的汁液。这双手,托起过无数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也最终合拢过许多双再无法睁开的眼睛。

那场百年不遇的山洪中,浑浊的泥流咆哮着,如同天地无情的怒吼,冲垮了连接外界的官道,裹挟着断木碎石,也卷走了许多行路人的生机。消息传来时,阿芥正捣着药。她二话不说,丢下药杵,抓过蓑衣斗笠就冲进了瓢泼大雨里。她一步一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到狼藉的现场。破庙成了临时的避难所,呻吟与哭泣交织。

角落里,一个年轻后生蜷缩着,剧烈地咳嗽,指缝间渗出刺目的殷红。他眼神涣散,气若游丝地问:

“婆…婆婆…我…还能活么?”

阿芥正低头奋力捣着苦涩的黄连,闻言抬起头,脸上竟扯出一个“凶狠”的笑,声音却洪亮地盖过了庙外的风雨:

“小子!嚎什么嚎!阎王爷嫌你太吵,打发老婆子我先来治治你这张嘴!放心,有我在,他收不了你!”

那近乎骂声的话语,却像一剂强心针,让绝望的伤者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

瘟疫如同阴云笼罩山坳时,恐惧比病魔更快地封锁了人心。县太爷一道冰冷的封山令,将这片饱受苦难的土地彻底隔绝。

阿芥望着被封死的山路,望着山下隐约升起的病气与死气,浑浊的眼中燃起两簇火苗。当夜,月色惨淡,一个瘦小的黑影出现在被封堵的山口。她挥舞着锄头,一下,又一下,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蝼蚁,在冰冷的巨石与泥土间挖掘。终于,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一个仅供一人弯腰通过的狭小通道,被她生生挖穿。晨曦中,她背着满满一篓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药草,步履蹒跚却坚定地走向了那片绝望之地。

饥饿能吞噬人性。一群被瘟疫和饥饿折磨得红了眼的流民,如饿狼般扑向她,撕扯着她视为生命的包袱。

包袱散开,里面滚落出来的,不是救命的粮食,只有一堆堆沾着泥土、散发着浓烈腥苦气味的草药根茎。

流民们愣住了,继而绝望地咒骂着散去。阿芥默默蹲下,一言不发地将那些珍贵的药根一一拾起,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无数亟待拯救的性命。

岁月流转,阿芥一生的心血,那些辨识百草、调和阴阳、祛病救人的无价经验,如同山涧溪流,涓涓流淌,最终汇入了她最疼爱的孙子——阿宝的心田。她手把手地教,口传心授,只盼这悬壶济世的本事,能在这片生养她的土地上继续生根发芽。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阿芥准备出门巡山采药。临行前,她走到桌边,拿笔在一张泛黄的糙纸上随意写下叮嘱。

“当归三钱,茯苓二钱。另:阿宝莫忘带媳妇买钗。”

那个被她惦记着的孙媳妇,便是子飞。

后来,当子飞戴着新买的、亮闪闪的钗环站在阿芥面前时,阿芥婆婆布满沟壑的手,轻轻地、珍重地摸了摸那冰凉的钗身,眼中漾开的是比春日山花更温暖的慈爱。

“好,真好。”她笑着,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

“年轻的时候啊,该鲜亮就鲜亮。”

后来,子飞悄悄寻到了那张被阿宝随意放在药柜上的便条,轻轻夹进了丈夫阿宝正在整理的那本厚厚的、记录着阿芥婆婆毕生心血的医典扉页里。冰冷的药方与温热的家常,济世的仁术与凡俗的慈爱,在这一刻,被一张小小的纸片永恒地粘连在一起,成为这本医书最柔软、也最温暖的注脚。

时光无声,终有尽时。在一个同样飘着淡淡草药香的午后,阿芥躺在院中那张磨得发亮的旧藤椅上。阳光透过老榕树的枝叶,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的小徒弟守在一旁,安静地翻晒着匾里的药材。

“晒着的当归……别让雨淋了……”她微微动了动干枯的嘴唇,声音轻得像一阵微风拂过。

然后,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头轻轻地靠向椅背,缓缓地闭上了那双看过无数生死、盛满人间疾苦与温情的眼睛。

山风依旧,草木无言,只有晒匾里当归的香气,愈发浓郁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仿佛是她无声的告别。

没有前世纠葛的传奇,没有金戈铁马的杀伐,亦无改朝换代的战争硝烟。她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最终归于这片她深爱的、浸润了她一生汗水与心血的岭南群山。她只是一个采药人,一个婆婆,一个用草药和温情缝补过无数破碎生命的普通人。她的一生,如同山间溪流,清澈见底,映照着日月星辰,滋养着两岸生灵,最终平静地汇入永恒的静谧。

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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