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够吗?”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她彻底愣住了,看着那叠足以让她心跳加速的钞票,又看看眼前这个举止怪异、气质却深不可测的银行经理,眼神充满了困惑和戒备:“先生,这……这是何意?我的汇票……”
“汇票无效了。”沈照清打断她,目光坦然地迎上她审视的眼神,“这些钱,就当是投资。”
“投资?”她更加不解。
“对,投资。我相信,你会用它做正确的事。”
这平静的话语,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她深深地看着他,仿佛想从他波澜不惊的眼眸中看穿他真正的意图。
最终,救人的迫切压倒了一切疑虑。她伸出手,郑重地接过那叠沉甸甸的现钞,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对着沈照清,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先生。”
“我叫沈照清。”
她直起身,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该不该透露真实姓名。但面对这个刚刚“投资”了她“正确的事”的神秘银行家,她心中莫名地升起坦诚的冲动。
“周明舒。”
周明舒转身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银行门外渐浓的暮色和梧桐落叶之中。
银行里恢复了寂静,只有铁栅栏完全落下的沉重声响。
沈照清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周明舒消失的方向,良久,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叹息中带着宿命般的无奈,也带着尘埃落定的奇异平静。
她终究还是来了。命运在告诉他,你逃不掉的。
他是银行家沈照清。他撕碎了代表交易和过往的汇票,递出了代表投资未来的现钞。
他选择了相信她,相信她会用它做正确的事。
而这份“投资”,注定血本无归。周明舒,将如飞蛾扑火,消失在时代的烈焰里。
沈照清坐在银行冰冷的皮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周明舒带着那叠现钞离开后留下的寂静,比银行的铁栅栏更沉重地笼罩着他。
他理应有所进步了。诚然,比起蛮横掠夺的乌野利、愚蠢强娶的魏弦,李玄黓的山水守护、大学士的深宫庇护,乃至他此刻沈照清的“投资”,无疑展现了更柔软、更克制的爱意。这爱意里掺杂了赎罪的沉重,却也带着一丝试图成全的微光。
但还是存在某些有不对的地方。
那个考验他的存在,为什么没有为这样温柔沉默的伟大守护感动呢?为什么还是没有放过他?为什么依旧让这命运的丝线将他们紧紧缠绕,导向已知的、充满牺牲的结局?
那个存在想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当他沉静下来,很多明晃晃的事实就会浮出水面。比如他从前太过沉浸在一个掠夺者,拯救者,守护者,赎罪者的身份中无法自拔,却根本没有过问过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他可曾真正停下来,倾听过她灵魂深处的声音?可曾尊重过她每一次生命自主的选择?哪怕那选择是死亡,是投向烈火?他所有的守护,潜意识里是否也包含了阻止她走向她可能选择的终结?
他沈照清,这个经历了七世轮回的灵魂,有没有勇气接受她选择的道路?为了她信仰的思想,为了她想要的新世界?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接受她的死亡?那比剜心更痛!几乎是本能地,另一个念头立刻跳出来反驳:
可是她不能死。乱世需要她。她的智慧,她的勇气,她的牺牲精神,是黑暗中的火种。
这个念头蹦出来时,沈照清猛地愣住了,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苦涩、自嘲的笑。
对,是乱世需要她,是那些需要被拯救的人需要她,是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需要她……不是他这个肮脏的、背负着七世血债与执念的灵魂需要她。
他需要她活着,何尝不是一种更深沉的自私?为了缓解自己轮回的痛楚,为了满足自己赎罪的愿望?
就在他陷入这灵魂的拷问与混乱时,命运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悄然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并非刻意的安排,而是时代的洪流和共同的“事业”、将他们推到了一起。周明舒需要安全的渠道转移资金、传递信息,沈照清的银行和他“开明银行家”的身份,成为了一个绝佳的掩护和枢纽。她以各种化名、各种身份频繁出入银行,有时是兑换汇票的学生,有时是替“亲戚”存钱的职员,有时是来咨询业务的“客户”。
这一世,周明舒与沈照清相伴的时间,远远超过了过去的每一世。
她依然没有前世的记忆,他也没想过让她知道那荒诞又沉重的轮回的存在。
但长期接触中,她自然而然地发现了某些端倪。
第一个端倪是,他对江渌水这位诗人的疯狂痴迷。在他的书桌上,常年摊开着一本珍贵的《渌水集》善本。周明舒曾无意中翻看,发现书页空白处不仅有显然来自另一个人的娟秀批注,旁边竟还有沈照清用另一种笔迹写下的感慨。
“她总是这样。”
仿佛他亲眼见过她的每一次“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