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久不开口,一说话喉间就有痒意,等两人走远,温映放开压抑住的咳嗽。
空旷的殿里回荡起咳声,一声又一声,她头昏脑涨,全身疼痛,光怪陆离间,好似到了地府,身前身后是五光十色的牛鬼蛇神。
刚才的对话温映确实听到了,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确实感到自己快要不行了。
这幅躯体自出生以来,就似淬在药里,二十年来六万天,疾一旦发作起来是锥心刺骨绞肉的痛。若是有天能在梦里解脱,倒是求之不得的。
待到喉间痒意不再作怪,温映又缓缓闭上了眼。
过了片刻,罗衣悄声走进来,轻抚床上人的额头,替她掖好被角后,轻声呼唤。
温映睁开眼,看向罗衣。
罗衣是已故皇后荀芷的身边人,曾是荀芷母亲的大丫鬟。
荀皇后去世后,罗衣又到了温映身边,就这样传了三代。按照年纪算,罗衣是温映奶奶辈的人物。
“昨晚又熬夜了?”罗衣躬身给温映塞过来一个圆枕。
“反正睡不着嘛,看书打发时间。”温映两手撑住床,支起上半身靠在枕上,好让罗衣站直。
“晚上别看了,对眼睛不好。”罗衣扶着腰缓慢直起身,她年纪大了腰不太好,骨头嘎嘣发出一声脆响,就算直立起来背上也是微微拱起。
温映掩唇轻咳了一声,看着两鬓斑白的罗衣,向她俏皮眨眨眼,提起了之前提过几次都被拒绝的事:“姑姑,你出宫吧,我给你些银钱,去城里买个庄子颐养天年。”
这次也没例外,罗衣听了之后当即皱眉变脸,断然回绝:“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后娘娘将你托付给我,我就会好好照看你,我在这里,免得你想一走了之。”
温映抿了抿苍白的唇,费力扯出个笑来:“姑姑这又是说的什么话,我哪会轻易走,我还得当太子和皇上的传声筒呢。”
罗衣复又慈眉善目,她苍老粗糙的手抚上温映的脸颊,将温映眼前散落的碎发别向耳后,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怕罗衣再看下去,想起荀芷落泪,温映忙拿起置办好的地契,塞到罗衣怀里,道:“这地契您收着吧,反正你要不要它都是你的。”
罗衣只当温映在为自己的晚年考虑,不再推拒,随手揣入袖中,随后她把温映扶下床,为其梳好髻,又仔细打扮了一番,将其推出了殿门:“出去看看吧。”
东宫天光殿是宫里为数不多的地势较高的宫殿,温映站在围栏旁,整个建安尽在脚下,越过近处的皇城,远处的佛塔、瞭望塔、酒楼、街道都清晰可见。
她总爱站在这里,看远方。幻想自己是天上那只飞鸟,飞出这宫墙,飞到舆图上的各个地方,去看看书里那些名山大川。
但幻想终归是幻想,她收回视线,慢慢走向殿后的九州池,回忆里夏日的九州池里莲花鲜妍美丽,可惜现在满目萧瑟。
路旁景色已与清晨有大不同。清晨时下了些雪,现下雪化的差不多,道旁有些残雪覆盖,偶见嶙峋石头,黝黑怪异,晶莹剔透的冰也化了,琼枝褪去华衣,变成了光秃秃的丑陋枝丫。
温映在湖边驻足,罗衣站在她不远处。
湖面有涟漪,可是天阴,看不到碧波粼粼的景象。只有游鱼吐的泡泡,泛开圈圈波纹。温映又往湖边移了两步,想要看清那几条恣意的游鱼。
她又靠近了些,弯腰往湖里瞧,忽而鱼不见了,变成了皇后荀芷的模样,不过不是登上皇后宝座后母仪天下的样子,倒像是年轻时未出嫁的时候。
湖里的人着绿绫袄裙,头上双环髻,生机焕发,仿佛下一刻就能打马踏遍这世间,看尽繁华。
她向温映伸出手,仿佛在说,来吧,来吧,我亲爱的宝贝阿映,下来我们就能像这游鱼这样自由自在,山河大海尽入怀中,日月星辰任意采摘。
温映蹲下身来,伸长手去触碰,两手相隔越来越近,马上她就能去那无病无灾的世界了。就在触碰的瞬间,冰凉的湖水冻得她一激灵。
她闭目凝神,深吸口气,片刻后睁开眼,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直起了身。她把视线移向远处宫殿,不再看湖里。
忽然有人拦了温映的腰,施力把她往后拖,两人结结实实摔在了湖边石道旁。她吃力站起来,拉起了身下做肉垫的人。
来人着内卫女官服饰,绛红色龟背团花圆袍,脚踩一双黑皮靴,一把古朴宝剑挂在腰侧,身量颀长,高鼻深目,五官深邃,现在满脸严肃,冷得像天山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