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元,还没到夜晚,各家都张灯结彩,开开心心期盼晚上灯会玩个通宵,宫里也不例外。
各宫中来来往往如流水,独温映得了一份清闲,躲在崇文馆看书补眠。
温映又梦到了熙平七年的元宵。她和景宴还是小童。
梦里火树银花,灯山结彩,各式铺陈,奇巧可爱,饮食茶果,应有尽有。整个建安净是欢声笑语。
她从景宴手中接过糖画,一口咬下,余光正在搜寻其他玩乐处,却被城门上西水二字吸引驻足。
景宴正与卖糖画的老者闲谈,忽觉袖上的力道难得一静,于是转过头来,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良久,景宴勾起温映软乎乎的手,带着她转身向城中走去,不理她的频频回首,也不管她飘过门洞远远西去的心。
温映的心仿佛长上了翅膀,飞过江汉菏泽,越过崇山峻岭,奔腾过广袤无垠的原野,又被风沙裹挟到遥远的西北,那是她出生的地方。
她看到一位绰约多姿的妇人挽着一位巍峨端方的男子,在城中徐徐而行。
温映急切地想看到对夫妇的面孔,画面却忽的一转,她立于南华门城楼,楼下是景宴,他骑着白马,威武凌厉,其后是行军队伍,旌旗飘扬,整齐划一。
出人意料的是,他竟大喊道:“啊!我全须全尾归来娶你了!”。这实在不是平常正儿八经深沉内敛的景宴!
吓得温映一抖,连随身携带的那枚和田白玉都掉在了地上,啪一声在耳边炸开。
接着她听到了一声轻语,“哎!怎么又睡着了!”。
温映缓缓地转了转眼珠,艰难撑开眼皮,又眨了眨睫毛,才逼出眼中的朦胧水汽。
抬头看向来人。这人脚上一双月白色云纹履,身着淡粉色重莲大袖衣,双手扣于腰侧,弯腰屈身,正向温映行礼。
有光影穿过窗棂落在她身上,斑驳间是丹霞唇、芙蓉脸、柳叶眼、小山眉,同心髻上两支碧绿玉簪也愈加幽深,这一丝不苟的形容举止,端的是一派庄重典雅,颇显世家女的风范——嗯?是荀语?
荀语捡起了被温映扫在地上的话本,想在书案上找个空档,竟一时没找到,只得放在她带来的那摞书上。
温映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中,一时间有些痴傻,才想起荀语有两幅样子,人前窈窕淑女人后不羁分子,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怎知我在这?”
荀语觉得此时的温映软软糯糯,就像裹起来的粽子一样,格外可爱,便打趣道:“是不是崇文馆令人睡眠格外好,你天天在这睡觉,这宫里还有谁不知道?都能在这睡觉了,说明你病好了吧。”一边提起旁边的茶壶倒了杯热茶递给温映。
冬日晌午,阳光正好,有风拂来,不疾不徐。不远处一个白胡子校书郎伏案打着瞌睡,荀语看了不禁也想坐下拾本书来读。
想归想,荀语没忘自己的来意,拿起一旁的绿色披风,往温映身上一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给你带了些话本,顺便给你带个话。今日在路上碰见了景清,景清说陛下邀紫阳道长来讲道,他也来宫宴,说今晚邀我们小聚。”
听到景清二字,温映终于来了精神,想起那日在太和观不敌困意睡了过去,也没有和景清好好道别,世间最令人欣喜之事莫过于弥补的机会来的这样快,有笑在唇边绽开,她一双眼弯成了新月。
温映骤然站起,拉过荀语的手,往外疾走。喜意与眩晕交战,占了上风,让久病之人脚下生风。荀语只能认命跟随,眼见着风一样的女子在门槛旁和来人撞了满怀。
寒凉似雪松的气味让温映抬起头,额头上青白肌肤显出红痕,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异常明显。她脸上笑意未收,痛意渐显,看起来又有些憨傻。
“慢些,当心。景清又不会跑。”景宴手上哈了口气,伸向温映的额头。温映乍然想起梦中那幕,如鲠在喉,不自觉偏头躲开,但是奈何不了景宴的力气,挣扎无果后只得放弃。
荀语追上来,见到是景宴,端端正正行了个拜别礼,先行去宴会。
景宴看温映慢慢平复了气息,一手揉着她额前刚刚撞出来的红痕,一手整理她鬓上钿钗,仿若两人之间前日不曾吵过架,仔细整理着她的礼衣,道:“别闹,我给你揉揉。时越在催了。”
然而他嘴上虽这样说,手里动作却不慌不忙,一点也没有被催的自觉。徒留东宫家令时越在远处干着急。
东宫家令是个非常杂的差事,上到日程,下到着装,事无巨细,无论大小,只要和太子相关,那就在时越的管辖范围内。如果再给时越一个机会,时越一定义正严辞地拒绝从侍卫长升到总管,就算给他一个未来夫人他也不干。
哎,现在更发愁了。一刻钟前他就提醒太子该出发了,但是一刻钟过去了,不仅太子妃没出现,连太子也不见了。他只能亲自进来找寻这二位。刚进宫门,就看到了他催促的那两人。
殿门口男子高大,玄衣红裳,金线穿梭出十二章纹,迸发出耀眼的光芒。男子低眉垂目,温良谦恭,正絮絮低语。
而瘦弱的女子,天青色钿钗礼衣,仰着头,淡雅娴静。有风拂过,吹起女子的裙角,两人衣袂相缠,金光时明时暗,让人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