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虽仍有灯火,但稀疏许多,人潮也显著减少,空气似乎都清冽了几分。
水面之上,是另一片流淌的星河。无数盏形态各异的莲花灯随波逐流,烛光点点,摇曳生姿,与岸上的灯火交相辉映,将墨色的河水染作碎金橘红。
萧允贞将轮椅推至河畔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柳树下。此处视野极佳,能将大半河面上摇曳的灯影与对岸璀璨连绵的灯火盛景尽收眼底,却又因柳枝垂拂的遮挡,隔绝了大部分喧嚣,自成一方静谧天地。
他松开推把,走到轮椅旁侧,并未坐下,而是随意地斜倚在柳树粗糙而布满岁月痕迹的树干上。
却没有立刻看向裴照野,目光反倒投向河面上那片缓缓流淌的星河,神情在明灭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萧允贞拎起腰间那只琉璃酒樽,仰头,喉结滚动,琥珀色的琼浆滑入喉中,清冽的酒香在晚风里悄然弥散。
裴照野亦安静地望着那片浮动的灯海,万千烛火倒映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静谧无声。膝上,那盏深海蓝琉璃莲花灯散发着恒定的幽蓝光晕,静静地笼罩着旁边那包油纸包裹的金红凤凰糖画。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之遥。
这一步,在喧嚣的灯市之处尚显微不足道,身在此,却横亘着无形界限。
没有言语,唯有晚风吹拂柳梢,唯有远处大街隔世之音,唯有河水流淌,以及彼此清浅得几乎融于夜色的呼吸声。
这沉默并不显得尴尬沉重,反而滋生了一种无需言说的宁和,先前所有的试探、交锋,都在这片灯火水影中沉淀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河面上又漂过了数十盏莲花灯。
萧允贞的目光才从那片虚幻而温暖的光海上收回,落向轮椅中那道沉静如水的剪影,他忽然开口,声音格外清晰:“裴道长观此满城虚火,浮世欢腾,这心中,当真波澜不起?”
裴照野闻声,缓缓转眸。
万千灯火在她眼中跳跃、沉浮,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迎上他的视线,声音清泠依旧,如同碎玉投入寒潭,听不出丝毫涟漪:“万民同乐,灯映山河,亦是太平之象。虚火亦是火,总能暖一隅寒夜。”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膝上那盏幽蓝的琉璃灯,又落回他脸上,将问题轻轻抛回,“殿下以为,此象如何?”
萧允贞唇角微扬,在斑驳光影中显得既真实又虚幻,他没有立刻回答,倒再次投向那片灯河。
晚风撩起他披散的发丝,拂过那张在明暗交织中显得莫名孤寂的侧脸。
“如何……”萧允贞低低咀嚼着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被晚风吹散,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喟叹,颇为不解地抱怨,“我看不清你,我弄不懂,你百般回避,又故意挑在今天赠礼,我原以为你同那些人没什么分别,同样庸俗、同样不可理喻,你这幅不为所动的样子,倒显得像我投怀送抱,硬要搏你芳心,难道不该是你挖空心思讨好我吗,如此若即若离,温吞如水,这走的是什么章程?”
裴照野一愣,总算明白是哪里惹他不满,还是作答道:“我的确在做此事,殿下如此聪慧,怎会不知欲求其深稳,如植嘉木于沃土,非朝夕可参天的道理,白首之约,终身之托,岂可儿戏?如此说来,我也不懂殿下,殿下知晓我心思,借口支开青梧,为何又给阿琛留有余地?”
“你是说宋小郎君?你连他都要算计……”萧允贞拧了拧眉,反倒更为气恼,甩了甩袖子,烦闷至极,道:“你们女子一个个都如此薄情寡义,实在叫人生厌!”
“都如此?”
萧允贞不答,水波拍岸,再无回音。
“……对不起。”裴照野朝他低了头,言辞诚恳,“情之一字,我从未有过,隔雾观花,实在不能感他人之感,但也并不打算因此轻诺寡信,始乱终弃,我不愿日后欺瞒你,所说皆为心腹之言,望卿察之。”
“我需要郡君殿下,楚王殿下亦需要裴氏。若郡君殿下需要,照野亦会去参悟情字。”
萧允贞看向她,那双眉眼仍如初见那日,无悲无喜,深如寒潭。
他登时也不似方才那般气恼了,自他从姐夫口中知晓她的存在时,便已然猜到裴照野是何目的,几位皇兄早已出嫁,弟弟们年岁小,尚未出阁的自然也不会嫁与一位残废女郎,只有他这个传言中杀妻克妻的浪荡鳏夫最为合适,此前也有无数个落魄门第想借此飞黄腾达,或殷勤,或谄媚,庸俗至极。
但裴照野不同。
萧允贞受身份所制,识人无数,他看得出裴照野精于计算,权衡利弊,善用人心,待他却如此赤诚,几乎要将那颗冰冷细密的心剖给他看。
“良贱不婚。”萧允贞环抱双臂,叹了口气,“我看他那副模样,是恨不得要跟了你一辈子的,我就是晾他一晚又如何?”
裴照野眨眨眼,才意识到他所言是指青梧。
“至于宋小郎君……”萧允贞直直看向她,又半阖起双眸,竟显出几分垂怜之意,“他那般爱慕你,又终究求不得,姐姐既是有意用你,你我的婚事大抵也是会成的,像你这种成天把尊卑礼法挂在嘴边的儒生,自然不会越过我纳侍,我不过是把这点时间留给他罢了,再说,他看着你的模样,让我想起我爹爹……”
“还有,裴含章,那糖再不吃就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