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何尝不期望二人得以相好,贞儿难能醉心于她人,作为姐姐,她自然想要将他喜爱之物尽数添上。况且若能得河东裴氏相助,她的胜算便又大了一分。
本想待母亲归京,再向其细细道来裴家女郎之趣味,替贞儿求得陛下赐婚,哪怕裴含章有反悔之意,圣旨当前,也不得不从。
谁知贞儿这般胡来,乱了她原本的计划,眼下虽死死拴住裴含章,却也免不得在众人面前作秀一番,以稳皇室尊严。
她思虑一番,重新坐回案后,提起一支紫毫,饱蘸浓墨,在铺开的洒金云纹笺上落下铁画银钩的字迹——
裴卿含章台鉴:
家门不幸,出此狂悖逆子,大典失仪,唐突卿门,轻慢礼法,致令清誉蒙尘。每思及此,愧悔无地,五内俱焚。本王忝居监国之位,管教无方,责无旁贷,实负圣恩,亦愧对河东裴氏累世清名。今薄备微礼,聊表寸心,万望卿念其无知,体上天有好生之德,勿因此竖子之过,损及卿玉质清辉,更伤你我相得之谊。允仪顿首再拜。
字字恳切,句句沉痛,将皇家的姿态放得极低,自责之情溢于言表。
“备礼。”萧允仪搁下笔,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透着深深的倦意,“取本王私库中上等蜀锦、云锦、缭绫各三十匹,南海明珠一斛,赤金五百两,前朝王羲之《快雪时晴帖》摹本一卷,即刻备齐。”
“是!”负责库房的掌事官躬身领命,迅速退下安排。
“备车。”萧允仪起身,玄色绣金蟠龙纹的大氅带起一阵冷风,“去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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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正寺管辖的宗庙别院,位于皇城西隅,紧邻太庙。此地远离尘嚣,高墙深院,古柏森森,空气中终年弥漫香烛与陈旧木料混合的沉郁气息,肃穆得近乎死寂。
庭院中几株老树枯枝虬结,覆着厚厚的雪被。青石小径上的积雪被扫开,又迅速被新落的雪沫覆盖,只余下湿冷痕迹。
一辆形制极为朴素的青布帷小车,碾过清扫后仍显泥泞的积雪,悄无声息地停在侧门外。没有仪仗,没有扈从,只有车轮压在雪上的咯吱声格外刺耳。
车帘掀起,萧允贞弯腰下车。他换了身素净的靛青锦袍,墨发未冠,仅用一根磨得光滑的素银簪松松束在脑后,脸上脂粉尽褪,唇色淡薄,左颔青痣格外醒目。
两名身着玄色劲装的楚王府亲卫紧随其后,目如鹰隼,腰佩狭刀,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押解。
宗正寺一名须发皆白的典簿早已肃立在乌木侧门旁,等候多时。
见萧允贞下车,她浑浊的双眼抬了抬,随即又迅速垂下,动作迟缓却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不带丝毫情绪:“郡君殿下,风雪寒重,请随臣入院。”
萧允贞那双惯常带着迷离醉意或灼人兴味的凤眸,此刻沉寂如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情绪。他抬眼扫过那扇高耸厚重的乌木大门,门扉上漆色斑驳剥落,露出底下陈旧的木纹,门内一条幽深曲折的回廊,廊柱朱漆暗淡,被参天古柏的阴影完全笼罩,光线昏暗,一眼望不到尽头。
寒风卷起他靛青的袍角,灌入脖颈,带来刺骨的冰凉。
他未发一言,抬步迈过冰冷如铁的门槛。
沉重的乌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发出喑哑的呻吟,最终一声闷响,彻底拢住,隔绝开最后一线天光。
他被引入一处独立的小院。院子极小,仅容一栋三开间的正房,门窗紧闭,透着久无人居的阴冷霉味。
室内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一桌、一椅、一榻,皆是半旧的榆木所制,漆色剥落。靠北墙一张光秃秃的书案,案上整齐地摆放着厚厚一摞质地粗糙的素白宣纸、几锭散发着劣质松烟气的墨块、数支秃了毛的旧笔。两册入黄的书卷《男诫》、《内训》压在纸堆最上侧。
案角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投下摇曳昏黄的光。
“殿下,”典簿垂手侍立门边,浑浊的眼珠低垂着,声音似念诵经文,“每日卯时、午时、酉时三刻,会有哑仆送膳至门口。笔墨纸砚若有短缺,可告知门外值守。若无她事,臣告退。”
萧允贞随意地挥了挥手,典簿再次躬身,动作迟缓地退了出去。
房门被从外面轻轻带上,随即传来清晰的落锁声。
萧允贞独自站在空旷冰凉的室内中央,环顾四周。炭盆空置,室内冷如冰窖。
他踱步到书案前,指尖拂过那粗糙冰凉的纸张,随手翻开一页《男诫》:
“贞静清闲,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为夫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为夫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为夫容……”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勒得人喘不过气。
萧允贞低低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又刺耳,格外突兀。他将册子合拢,指尖在那冰冷的书衣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便丢开那令人作呕的书卷,走到唯一一扇可以透气的支摘窗前。窗棂上糊着厚厚的高丽纸,早已发黄变脆。
他用力推开一扇,裹挟雪沫子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他单薄的靛青锦袍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额前几缕碎发被狂乱地掀起,露出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饱满额头。
他眯起眼,望向窗外。
视野所及,是别院高耸的灰色围墙,墙头覆着未化的残雪。更远处,是围墙外一片覆满积雪的连绵山林,枯枝败叶在寒风中瑟缩,一片萧索死寂。
寒风卷着细小的雪粒,扑打在他脸上,他伸出手,几片雪花落在掌心,化作一点微不足道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