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文学

洛神赋一（第1页）

永昌二十四年，正月十七，雪霁初晴。

裴府西苑，射圃。

积雪被仆役扫至边缘，堆成低矮蜿蜒的素色壁垒，映着清透天光。中央开阔处，青石板路显露出来，覆着一层踩实的薄雪，细碎地反射着刺骨清寒。远处草靶静立，蒙着薄霜，靶心红漆在雪色中格外刺目，如同一点凝固的旧血。兵器架上，各色角弓、长梢弓、骑射短弓排列整齐，牛筋弓弦紧绷，凝着无声肃杀。

空气冷冽，只呼吸一口，肺腑便滚进松针与雪粒的清苦。

万籁俱寂，唯有风掠过枯枝的呜咽，和远处仆役扫雪时笤帚刮过地面的沙沙声，更衬得此地空旷寂寥，仿若与世隔绝。

一架特制的酸枝木轮椅停在圃场中央，轮毂半陷在雪泥里。裴照野端坐其上，上身挺直如孤崖青松，深青窄袖骑射服外罩银狐锋毛镶滚的玄色半臂，愈发衬得她面色苍白，大病初愈的痕迹尚未褪尽，眼下青影尤深，似水墨晕染。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寒潭，凝望着三十步外那点朱红，专注得近乎凝固。

她的双腿被厚实的银鼠皮褥紧裹，牢牢固定在轮椅冰冷的金属支架上，纹丝不动。

裴照野右臂抬起，引着一张五斗柘木角弓，弓身油润，在稀薄日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左手三指扣弦，骨节因用力微微凸起泛白，指尖冻得泛出不自然的红。

她屏住呼吸，细微的颤抖隐约可见。

青梧侍立侧后，屏息凝神，怀中捧着一壶白翎箭，箭镞寒芒内敛。

“嗡——”

弓弦震颤的闷响撕裂寂静，箭矢离弦，化作一道迅疾的黑影，破开凝滞的空气，发出尖啸。

“笃。”

箭镞深楔入草靶，位置稍偏靶心左上方寸许，尾羽兀自轻颤。

裴照野缓缓放下手臂，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阴郁。寒气盘踞在失去知觉的腿骨深处，每一次引弓，腰腹间那股被无形绳索绞紧的滞涩感便加重一分，如影随形地牵制着臂膀的稳定。

昔日百步穿杨的精准，如今竟成了奢望。这方寸之地，本是她唯一能短暂忘却桎梏、感受力量与掌控的所在，此刻也带着无声嘲弄。

她沉默着，下颌线条绷紧，目光锁在靶上，空了的右手微微向侧后方伸出。

青梧连忙上前，抽出一支白翎新箭，双手奉上，眼中忧色浮动：“娘子，寒气重，您才见好……”

话音未落，爽朗清越的女声自身后传来，带着踏碎薄雪的轻快足音：“风劲角弓鸣，含章，真是好臂力。”

声音的主人径直走来，步履稳健，踩在冰晶上发出细碎的嘎吱声。正是裴照野表姐，弘农杨氏嫡女，杨离，字明夷。现任左神策军都知兵马使兼衔行营都知兵马使，统御神策军一部，直接负责皇城西侧及京畿部分要地防务。

她约莫二十五六，身量颀长挺拔，一身窄袖胡服，领口袖缘镶着油亮的玄狐锋毛，腰身紧束，悬一柄皮鞘佩剑，随步轻晃，英气中透着世家女的雍容。面如冠玉，墨发高束，仅以一支素银簪固定，额前碎发受寒风吹拂，更添几分利落。阳光落进她明澈含笑的眼眸，似融化的碎金，驱散周遭凛冽。

杨离停在裴照野轮椅旁侧，抱臂而立，饶有兴致地看着表妹再次搭箭引弓。

待裴照野凝神屏息，第二箭射出，又是一声闷响，虽未中红心，却比方才更近靶心，箭尾颤动也微弱了许多。

“不错，感悟极快呀。”杨离由衷道，语气真诚。她目光扫过裴照野依旧苍白的侧脸，及裹在厚褥下的双腿，笑意微敛，关切道：“身子骨到底如何了？这般寒气里出来练箭，莫要强撑，落下病根可不得了。”

裴照野放下弓，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接过青梧递上的温热布巾，仔细擦擦冻得微红发僵的手指，候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渗入指尖，她这才抬眸看向表姐。

眼底映着雪光，也清晰地映着杨离的面容，她微微颔首，声音带着大病初愈后的微哑，却已平稳：“劳明夷姐姐挂念，寒邪已祛，余下只需温养，只是久卧病榻，筋骨懈怠，需活动一二，免得真成了废人。”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杨离胡服下摆沾染的些许泥尘上，“倒是姐姐，年节刚过便这般辛劳，神策军近日巡防可还顺遂？”

“若是不顺，我哪有法子来赴你的约呀。”杨离语气一转，带着几分亲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