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允贞接过檀匣,稍作掂量,又眯起眼,冲着裴照野一笑:“裴娘子,是不是还有什么话忘了与我说呀。”
裴照野眨眨眼,思虑一瞬,随即应道:“愿君如月,岁岁清辉。”
萧允贞蹙起眉头,似不满意,他歪过脑袋,几缕未束紧的发丝滑落颊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问道:“那你呢?”
“……我?”
裴照野当真被他问住了,一时语塞。她习惯谋定后动,习惯权衡利弊,却极少思考这种近乎直白的情感表达。
萧允贞却没给她留下思考的余地,罔顾礼法,轻笑一声,当着满朝文武、皇家仪仗的面,旁若无人地拆起包裹画匣的锦缎来。他将卸下的素雅绫帛随手缠绕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修长的手指抚上紫檀画匣的玉钮,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启开了熏有沉香的匣盖。
盒内衬着玄色暗花云锦软绸,一卷画像静静地置于其中,只露出装裱精致的锦缎边缘。
萧允贞取出那画,轻手将空了的檀匣暂且搁在裴照野膝上,他解开用于束缄的缥带,缓缓展开画卷。
他与画中诡谲精怪对视一眼,目光重合,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随即,他眯起凤眼,上下扫过,久久停在异彩翎羽之处,眸底浮光掠影,变幻不定,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抬起染着蔻丹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摩挲起画卷上惊心动魄的青碧。
良久,萧允贞才将目光从画上移开,他拆下腕上绸带,原封不动地缠回画像,语气轻柔,近乎蛊惑:“裴含章,你拿回去,挂于寝阁更衣处,与铜镜相对,可好?”
裴照野瞬间听懂了他那昭然若揭的言下之意,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涌上双颊,面色泛红。她强自镇定,受于礼制,仍是推辞,声音却因羞恼而略显紧绷:“……不可,既是赠与殿下之物,断没有我拿回去的道理。”
她顿了顿,几乎是咬着牙,在对方那近乎相逼的目光下,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倘若……殿下执意如此……便待她日,亲自挂上。”
裴照野二十年岁,从未说过这样露骨的话,自是羞赧至极,回避开他灼灼目光,咬紧下唇,再不言语。
“呵……亲自挂上?”萧允贞玩味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挟着狂喜和一种得偿所愿的畅快,“哈哈哈!好!好一个亲自挂上!裴含章啊裴含章……”他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有趣的笑话,再也无法抑制,竟以广袖掩面,放声大笑起来。
无数道目光瞬间如同实质的利箭,聚焦在放声大笑的安阳郡君和紧抿双唇的裴家女郎身上。
瑶台之上的萧允仪,微微蹙起了眉头。
萧允贞的笑声渐歇。他放下衣袖,俊美无俦的脸上犹带笑意,眼尾那抹薄红更显妖冶。只见他抬手,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探向自己发髻上那顶华贵的赤金嵌宝莲花冠。
指尖在璀璨的宝石与繁复的金工间掠过,精准地拈住了冠侧斜簪着的一支步摇金钗。
那金钗形制精巧,钗头并非寻常的凤鸟花卉,而是一尾栩栩如生的赤金螭龙。龙身蜿蜒矫健,鳞片以极细的金丝盘绕而成,龙口微张,衔着一颗泪滴状、光泽温润的深海珍珠,珠光流转,贵气逼人。
他手指捻着金钗的尾端,将其从发髻间缓缓抽出。赤金螭龙离了乌发,在清寒的空气中折射出冷冽光芒。
萧允贞牵住广袖,举起腕来,动作看似随意,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上位者威仪。指尖拂过裴照野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边缘,找到一处间隙。
那支尚带着他发间温度的赤金螭龙衔珠步摇,便被他稳稳簪入了她的发髻。
金钗冰冷的尾端擦过她的耳廓,钗头的螭龙盘踞于她赤金点翠的翟冠之侧,龙口垂下的珍珠正悬在她鬓边,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
“裴娘子这生辰之礼,甚得我心,”萧允贞直起身,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周围竖着耳朵的众人耳中,他眸中含笑,只定定注视她双眼,“不知这钗,可否配裴娘百年?”
言罢,他不再看裴照野绷如弓弦的下颌线条,也不理会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几乎要烧穿他的目光,就连玉阶之上胞姐微沉的脸色,也一并当做没瞧见。只随意地拂了拂自己锦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拾起画匣转过身去,在尉迟墨雪无声的随侍下,端起莲步,重新走回那层层月影的方寸空间。
纱帷落下,隔绝了所有窥探,整个太极广场,落针可闻。
寒风卷过,吹得裴照野翟冠上的珠滴和那支螭龙金钗的流苏一阵细碎急响。
她端坐轮椅之上,背脊挺得如一张拉满的弓,指尖深深掐入覆盖在膝上的银鼠皮褥深处。金钗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头皮,那龙涎香混合着他指尖气息的味道顽固地萦绕在鼻端。
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在她的背上、脸上、发间那支刺目的金钗上。
山巅的风,更冷了。积雪反射的天光,刺得人眼睛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