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楚王府,澄心堂内。
萧允仪端坐于紫檀大案之后,背脊挺直,似千仞孤峰,不动如山。
案上,那柄象征监国权柄的赤鸾白玉圭静静横陈,温润的玉质在烛火下流淌着冷硬光泽。
她面前摊开的几份奏报,字字句句扎入眼底,皆是西京街头巷尾对安阳郡君昨日终南山上那惊世骇俗之举的攻讦,言语粗鄙不堪,将皇室尊严践踏于泥淖,字里行间更隐晦地影射她这位监国皇女约束不力,威信扫地。
殿内侍立的女卫与心腹幕僚皆屏息垂首,身形紧绷,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唯有炭火偶尔爆裂出细微的噼啪声,更添几分死寂。
“砰——!”
一声沉闷巨响骤然撕裂凝固的空气。
楚王猛地将手中那份奏报狠狠摔向萧允贞脚边,白玉镇纸被狠狠掼在地面,应声而碎,晶莹的玉屑四溅飞散,惊得侍立角落的女卫肩头几不可察地一颤。
“萧允贞,你自己看看。”萧允仪的声音并不高亢,反倒沉得骇人,侍立两侧的女卫和心腹幕僚齐齐垂首,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皇家颜面,祖宗法度,在你眼里算什么东西?”
萧允贞正颇为本分地跪在堂中,闻声缓缓抬起头,全然不见脸上惯常的慵懒与恣意,唯余一种近乎空茫的平静。
他今日仅敷就薄粉,露出底下近乎透明的玉润底色,左颔那颗青痣在肌肤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他并未立刻投向那份污迹斑斑的奏报,反而先掠过胞姐紧绷的下颌线条和指节泛白的手,最后才落在那写满污言秽语的纸卷上。
他看了片刻,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丝毫没有半点反省之意。
萧允仪见状,面色更沉。
“殿下息怒。”
案下,身着官袍的宗正寺卿许令姗,额头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地砖,姿态恭谨至极,“事已至此,沸反盈天,物议汹汹如沸鼎。当务之急乃平息非议,挽回天家尊严,肃清宫闱风气。臣以为,当以宗法严惩安阳郡君,昭告天下,以儆效尤。否则,恐有损殿下监国威仪,亦动摇国本,后患无穷。”
楚王并未立即应下,只缓缓扫过跪地的萧允贞和诸位官员,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极力压制着那即将破腔而出的滔天怒火。
澄心堂内,落针可闻。
“来人。”萧允仪再度启唇,却比方才更沉,更冷。
“卑职在!”侍立门边的护卫统领上前一步,躬身待命。
“传本王敕令,”她的目光落向萧允贞低垂的发顶,一字一顿道,“安阳郡君萧允贞,恃宠而骄,狂悖无状,藐视祖宗法度,有损天家威重,行止不端,贻笑天下。着即褫夺其郡君府内外行走之权,押送宗正寺西苑别院,禁足思过。非本王亲笔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责令其斋戒沐浴,抄录《男诫》、《内训》各十遍,静思己过,涤荡心性,非诏不得出。此令,即刻执行。”
“殿下……”许令姗嘴唇微动,似有未尽之言。
禁足抄书?这于一位素来无法无天,早已声名狼藉的皇子而言,实在显得轻飘了些,尤其在那等当众簪钗的丑闻之后。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谏言更重的处罚,以平息更汹涌的物议。
萧允仪眯起双眼,钉在她身上,让她即将出口的话语生生冻在喉间。
“许卿,可是觉得本王罚轻了?”萧允仪的声音陡然拔高一线,不怒反笑,“还是觉得这惩罚不足以正视听、儆效尤?不足以平息某些推波助澜,欲置天家儿男于死地的忠言?”
许令姗心头猛地一凛,背脊渗出冷汗,头埋得更低:“臣不敢!殿下圣裁,自有深意。臣只是忧心悠悠众口难堵,恐有损殿下清誉……”
“难堵?”萧允仪冷笑一声,那笑声令人遍体生寒,她霍然起身,玄色大氅带起一阵凛冽寒风,杀伐之气毕现,“传本王口谕至郡君府:府中长史、掌事、近侍人等,侍奉郡君不力,懈怠渎职,致其行止失当,罪责难逃。着宗正寺与刑部即刻派员会同彻查。凡查实懈怠渎职、心怀叵测、离间天家骨肉、构陷郡君清誉、教唆主君行差踏错者——”
她刻意停顿在此,又道:“不论何人,不论身份,一经查实,不必回禀,三日后午时,枭首示众,立斩不赦。其家眷亲族,一概发配陇右边军苦役营,永世为奴。”
许令姗伏在地上的身躯一颤,瞬间明悟。
殿下雷霆手段,看似指向郡君府的下人,实则是为一石二鸟,是要借这千载难逢的由头,狠狠剜去崔氏这些年费尽心机安插在郡君府跗骨之蛆的暗桩,以血洗地,以人头垒阶,既堵了天下悠悠之口,又趁机拔除了心腹之患,将郡君狂悖行径化为受歹人蒙蔽蛊惑。
这手腕,何其狠辣,又何其精准。许令姗后背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言半句。
“臣……遵旨!”她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楚王的目光这才重新落回胞弟身上,萧允贞依旧跪得笔直,垂着眼睑,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阴影,遮去所有情绪。方才那番处置命令,似乎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半分波澜。
看着胞弟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长长叹了口气。
萧允仪挥了挥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带下去。”
两名侍卫上前,动作看似恭敬,却是不容抗拒地扶起萧允贞。
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看胞姐一眼,反倒冷笑一声,任由她们将自己带离此处。
待他身影消失在厚重的门帘之后,萧允仪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