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文学

不夜天五（第1页）

轮椅被这股沉稳的力道推动着，穿过一片售卖各色玩物的小摊，最终停驻在一处甜香最为馥郁的糖画摊子前。

一位老妪坐在矮凳上，头发花白，面颊间可见岁月沟壑，其身前是一块光滑如镜的大青石板。石板下方，小炭炉温着一锅金红粘稠的麦芽糖浆，咕嘟冒泡，香气诱人。老妪枯瘦却异常稳健的手，执一柄长柄小铜勺，手腕悬提，只微倾，滚烫的、如同熔金般的糖浆便从勺尖流淌而出，落在冰凉的石板上，发出细微的滋啦声。

老妪的手腕灵巧地抖动，勾勒，再提拉，动作行云流水，快得令人目不暇接。金红的糖丝在石板上蜿蜒游走，须臾之间，一只昂首向天、振翅欲飞的金色凤凰已然成型。凤冠高耸，尾羽铺展，每一片羽毛都纤毫毕现。糖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引来周遭喝彩。

萧允贞停在轮椅旁侧，并未挤到最前面。他深邃的目光先是落在那老妪枯瘦却异常灵动的手腕上，继而掠过那流光溢彩的糖凤凰，又极其自然地转回到轮椅中人沉静的侧脸上。

灯火温柔地勾勒着她清隽的轮廓，长睫投下淡淡阴影。她眼眸之中映着那跳跃流动的金红糖浆，专注，却又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仿若正欣赏一幅与己无关的精妙画卷。

萧允贞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侧过身，对着那正沉浸在创作余韵中的老妪扬声道：“老人家，方才那只金凤，烦请再做一只。”

这声音清朗悦耳，带着属于天家贵胄的骄矜，却并无跋扈之意。

老妪闻声抬头，见是位气度非凡的贵人，连忙堆起笑容应道：“好嘞，贵人稍候！”

紧接着，她手下金红的糖浆再如灵蛇般流泻而出。

萧允贞的目光却并未继续停留在老妪的手上，而是复落回裴照野。

裴照野察觉到了这目光，并未侧目回应，只不动声色地将膝上那盏幽蓝静谧的琉璃莲花灯轻轻扶正了些。那幽蓝的光晕在深青的鹤氅上投下一小片冷冽光斑，与周遭的暖金浮华隔出分别。

不多时，第二只金凤糖画已然在老妪枯瘦双手中诞生，与前一只几无二致，同样流光溢彩，展翅欲飞。

萧允贞随手抛过一块成色极好的碎银，老妪眉开眼笑地接过，利落地用洁净的油纸将那糖凤凰仔细包好，恭敬奉上。

他接过那包着巧思的油纸包，并未将其拿在手中把玩，亦未如先前对待琉璃灯那般随意递出。而是俯下身，动作自然而克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轻轻地将那油纸包放在了裴照野膝上，紧挨着那盏散发着幽蓝光晕的琉璃莲花灯。

“西京糖画，虽属市井小技，倒也颇见匠心，算是一份别致的烟火气。”他直起身，重新握住轮椅推把，声音平淡无波，目光却在她膝上那并陈的光晕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才移开视线。

裴照野垂眸，目光落在膝头，指尖在厚实的羊毛毯下无意识地捻动了一小簇绒毛，细微的动作几乎无法察觉。

轮椅在萧允贞的推动下，继续在人潮中穿行。

喧闹声浪时高时低，路过一处挂满各色面具的摊位时，萧允贞的脚步微微一顿。

摊位上琳琅满目：青面獠牙、吐着猩红长舌的青铜傩面；眉眼含情、半遮半掩的雪白狐仙面；圆头圆脑、咧着大嘴的福娃笑脸；更有形色各异的神佛鬼怪、飞禽走兽面具，在灯火下泛着或油亮、或哑光的色泽。

他的目光在诸多面具上逡巡片刻，最终落在那张最为狰狞的青铜傩面之上。

萧允贞信手将其取下，并未戴上，只是执在手中，借着摊位上明亮的灯火，仔细端详着那凸出的铜铸眼球，獠牙森白和血滴似的长舌。

他忽然转过身，朝向轮椅中的裴照野，执起那张青面獠牙的傩面，隔在她二人之间，面具上空洞的眼眶恰好对准了裴照野。灯火透过面具的眼眶，在他身后投下一寸一寸的光斑。

“裴道长，”萧允贞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奇特的金属回响，平素里的慵懒沙哑被稍稍掩盖，显得更加低沉而难以捉摸，“此物……如何？”

他并未做出任何恐吓的姿态，只是那样平静地举着面具，那双狭长深邃的凤眸，在面具空洞的眼眶后若隐若现，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探究，静静等待着她的反应。

灯火流动，人潮喧嚣，好一幅诡谲画作。

距离极近，近得裴照野能看清面具上青铜的纹理，能感受到面具后那双目光的重量，却又不至于产生狎昵的压迫感。

裴照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张青铜傩面上，并未因它的狰狞而移开分毫。

她沉默了片刻，透过这冰冷的青铜，落在了面具之后那双真实的眼眸上。继而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泠平静，穿透面具的阻隔，清晰地落入萧允贞耳中：“傩面古拙，自有其震慑邪祟、驱疫纳祥的威仪。然殿下天人之姿，此物，徒增戾气，恐掩其华。”

她的评价中肯而克制，没有奉承，亦无贬损，唯有平静的陈述。

萧允贞闻言，面具后的眸光似乎闪烁了一下。他并未言语，手腕微动，那狰狞的青铜傩面便在他指尖轻巧地转了个圈。

他不再看她，目光重新投向摊位，似乎在选择其他面具，又似乎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

片刻后，他随手将那张傩面挂回了原处，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展示与问答从未发生。他重新握紧轮椅推把，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慵懒，“依道长高见，这戾气，还是留给那些魑魅魍魉享用罢。”

或许是觉得主街过于喧嚣，萧允贞推着轮椅，刻意避开最为刺目的高灯彩楼，转而折入一条稍显僻静的临水步道。

河道蜿蜒，两岸垂柳依依，新芽初绽，柔软的枝条在夜风中轻拂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