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疏此道,手生了。”他声音微哑带疲,透宣泄后的松弛。
裴照野目光自琴体移向他脸,眼底照映灯火,亦映他卸下部分伪装的形貌。
静默片刻,她开口,清泠依旧,却少了些疏离,多为平和真诚:“殿下过谦。此曲意境高远,指法圆融,已臻化境。琴音清越,松风过涧,月照空山。非深谙琴心者,不能至此。”
萧允贞微怔,他预想过裴照野沉默不言,或干脆敷衍几句,未料她竟一语道破曲中三昧,更以琴心相评,直抵肺腑。
他唇角微扬,未置一词,只低低垂眸,指尖轻拂琴弦,几缕清越泛音如心绪余波。
恰在此时——
“砰!啪——!”
城北夜空骤然撕裂,一道炫目金光冲天而起,轰鸣震耳,于极高处轰然炸开,万千金丝银线迸射,如天女散花,金菊盛放,映亮半边夜幕。
姹紫嫣红、形态各异的烟花接踵腾空:火龙狂舞、彩凤翔天、玉树琼枝……连绵爆裂声与璀璨光雨交织,西京夜幕绣满飞舞流光,揽月阁因高度位置,成绝佳观台,巨大烟花似在眼前绽放,光芒几欲涌入雅阁。
这突如其来的盛景轰鸣,令沉浸琴音余韵的两人齐齐望向窗外。
形似怒放牡丹的赤红烟花在极近处轰然盛放,赤金光芒有如潮水,将一切映得通明炽烈,纤毫毕现。光影在紫檀木地板、锦垫、茶盏、琴匣上飞速流转,更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红华彩。
裴照野仰首望向那片被彻底点燃的夜空,巨大的声浪撼动楼阁,她却端坐如松,面色沉静无波。深潭般的眼眸被漫天流火点亮,万千光影在她瞳仁深处流转盛放,继而湮灭。烟火的光芒在她清隽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韧而沉静的线条,置于扶手上的双手,依旧安稳。
萧允贞的目光,在最初的绚烂冲击后,便悄然从光怪陆离的夜空滑落。他依旧抱着琵琶,姿态未变,视线却落在了窗边那被金红光瀑笼罩的身影上。
光影如流水,在她月白的锦袍,深青的鹤氅上急速变幻,烟火的光芒在她沉静的眉眼间明灭,在她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在她微抿的唇瓣上雀跃。
裴照野仰首的姿态,脖颈拉出一道优美而坚韧的弧线,灯火勾勒出精致的下颌线条。她整个人仿佛沉浸在光与声的洪流中,却又像一尊定格的玉像,沉静无言,得以锚定时空。
他看着她眼底倒映的星河,看着她被强光映得几乎透明的侧脸轮廓,看着她在这惊天动地的绚烂之下,那份岿然不动的沉静。
萧允贞抱着琵琶,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搭在冰凉的弦上。
他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目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烟火巨大的轰鸣声浪仿佛成了背景,他眼中此刻的焦点,唯有那片在光瀑中沉静如水的天地。
裴照野并非毫无所觉,当一道巨大的、形如千瓣菊的银色烟花在天空中央徐徐绽开,将清冷银辉洒满雅阁时,她没有立刻转眸,依旧仰望着那朵盛放的银菊,直到它开始凋零,光芒渐暗。她才缓缓地、极其自然地侧过脸,视线迎向萧允贞。
四目在明灭的光影中交汇。
萧允贞并未闪避,唇角带着戏谑的弧度似乎柔和了些许,眼中残留着尚未褪尽的专注余温,又迅速被一层薄薄的笑意覆盖。
“裴含章,我给你一个讨好我的机会。”他心情颇为畅快,笑得甜蜜,又极其轻微地抬了抬下颌,示意她继续看窗外。
裴照野眼底映着烟火,也映着他此刻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的容颜,她极轻地点了下头,目光重新投向那片依旧在沸腾燃烧的夜空,回道:“殿下请讲。”
“正月廿三,是我的生辰,这期限应该足够你备礼吧,若是送些难以入眼的俗物来,我便将这琵琶也一并砸了。”
裴照野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这琴若是寸断,她二人的婚事多半也要罢了。
“定让殿下满意。”
萧允贞眯起双眼,放声大笑,裴照野总得引他快活,他一想到她会为此花上许多心思,想他所想,及他所及,就感到快活无比。
他已不打算放走眼前这个人了。
雅阁内,唯有窗外烟花此起彼伏的轰鸣与光怪陆离的明灭。
她端坐窗前,目光追夜。
他怀抱琵琶,指尖抚弦。
喧嚣之外,光影之内,轮回流转,两人的身影被拉长、扭曲,又再度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