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正月廿七,午时。
长安,东市口。
前夜一场薄雪,未能盖住青石板路的底色,反叫纷沓的脚印和车辙碾成了污浊的泥泞。寒风打着旋,卷起地上枯黄的草屑和未化的残雪,刮在旁人脸上,带着刀片似的锋利。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鳞次栉比的屋脊,将正午的光线也滤得如同黄昏。
平日喧嚣鼎沸的东市,此刻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神策军精锐身披玄甲,长戟如林,将市口刑台围起。甲胄寒光在晦暗天光下连成一片肃杀银海,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松油火把的腥味。
刑台之上,并排跪着七人。四女三男。皆是郡君府旧人:两名掌事,一名库房总管,一名贴身侍从长,还有三名内侍。
他们皆身着囚服,发髻散乱,脸上早已失了人色,或面如死灰,抖如筛糠,或双目空洞,嘴唇无声翕动,更有甚者,裆下濡湿一片,腥臊气混在寒风里,引得远处人群一阵低低嫌恶。
监刑官身着绯红官袍,肃立高台一侧,面无表情地展开一卷明黄敕令,声音洪亮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朗声道:
“奉监国楚王殿下敕令:查郡君府长史李氏、掌事钱氏、库房总管孙氏、侍从长吴氏,另内侍三人,侍奉郡君不力,懈怠渎职,心怀叵测,离间天家骨肉,构陷郡君清誉,教唆主君行差踏错,罪证确凿,罪无可赦!着即枭首示众,以儆效尤!家眷亲族,一概发配陇右边军苦役营,永世为奴!钦此!”
“行刑——!”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丧钟鸣响。
七名赤裸着半边臂膀的刽子手,习以为常地踏前一步。手中的鬼头大刀在晦暗天光下反射着幽冷光芒。她们动作齐整,左手揪住囚犯后颈的发髻,猛地向下一按,同时右臂高高抡起。
数道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钝响几乎在同一瞬间响起,利刃切入骨肉,滚烫猩血猛地从断裂的脖颈处激射而出,那血泼在雪泥里,晕开一朵朵狰狞的暗红,边缘迅速凝结成深褐色的痂。
七颗头颅应声滚落,脸上凝固着死前的惊骇。失去头颅的身体在短暂地痉挛后,颓然仆倒,断颈处兀自汩汩冒着血泡,汇成一小洼一小洼粘稠的暗红,迅速在冰冷的石板上蔓延。
刺鼻的血腥味浓重得连寒风都吹不散,霸道地钻进每个围观者的鼻腔,直冲脑门。
短暂的死寂过后,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嗡鸣,惊恐万分,有人猛地捂住嘴干呕,有人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孩童的哭声尖锐地响起,又被大人死死捂住。
神策军面无表情地维持着秩序,长戟的锋刃指向任何试图靠近或喧哗过甚的人。
人群边缘,一辆半旧的青篷小车悄然停驻在不起眼的巷口阴影里,车窗的锦帘掀起一道极细的缝隙。
裴照野端坐车内,目光穿过那道缝隙,平静地注视着刑台上那七具失去头颅的残躯。
浓重的血腥气透过缝隙钻入车内,缠绕上来。她恍惚嗅到灵堂里经年不散的香烛味,令人窒息不已,与眼前这浓烈的腥锈交织,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间。
她置于膝上的手,在厚毯的掩盖下,指尖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她的脸色在车厢的阴影里显得愈发苍白,眼底映着那片刺目的猩红,却无波无澜,唯有那紧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比车外寒风更甚的冷意。
以血洗地,以人头筑阶。萧允贞的狂悖,在此刻被彻底定性为受人蒙蔽蛊惑。
车轮碾过湿冷的石板,缓缓驶离这片被血腥和恐惧笼罩的刑场。裴照野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母亲故去时,满堂缟衣。
局中每一步落子,都浸透着她人淋漓鲜血。她知晓,所求之路,亦是白骨铺就。
"方知白。"她声音微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车帘外传来一声极低的回应:"在。"
"去宗正寺西苑别院外守着,探明虚实,尤其留意进出之人,有无异动。任何蛛丝马迹,即刻来报。"
"是。"方知白领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潮边缘。
距刑台不远的一处临街茶馆雅间,窗棂半开,一名身着鸦青色锦袍的中年女子凭窗而立,手中一盏清茶,却早已凉透。
此人正是京城崔府当家崔萍,她目光沉沉地扫过刑台上其中两颗尚在滴血的头颅,那是崔氏安插在郡君府多年的暗桩头目,钱氏与孙氏。
崔萍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轻轻敲击,发出极细微的笃笃声。